永醒之岛(第2 / 3页)
在数月之间,哈·戴博这个有着大眼睛和银色卷曲头发的可爱小家伙成了海·布里萨尔媒体最关注的人物。每个家庭的电视中都能收到关于他的节目——“超智能男孩”。某天的节目中,哈·戴博兴奋地爬到房间的另一边去和乌伊·塔格教授(科学家主管,博士生导师,《不眠: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一书的作者)打招呼,后者脸上带着矜持却诚恳的微笑,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男孩的小手。某天的节目中,哈·戴博抱着海·布里萨尔最高执政官送给他的毛绒玩具狗在草地上打滚。另一天的节目中,哈·戴博蜷缩在小床上,吮着自己的拇指,似乎已经睡着了,但他突然又跳了起来,向摄影记者做着鬼脸。在此之后,超智能男孩就不再出现于新闻网络上了,所有的超智能计划婴儿也全都不再出现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公众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超智能计划的消息。
可以确定的是,意识的存在使人类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而这代价,就是我们在一生中的三分之一时间里,都又瞎、又聋、又哑、无助以及愚蠢——我们睡着了。
等到这些婴儿两岁的时候,大部分孩子每晚的睡眠不会超过六个小时。在研究者们所谓的“不眠过程”中,有一些天然的不同。不眠过程进展最快的是一个名叫哈·戴博的男孩,他十个月大时就不再需要在白天睡觉,而在他二十六个月大时,每晚只需要睡两到三个小时。
然而,我们还会做梦。
他们确实如此。他们没有很快死去,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是些讨人喜欢的健康孩子,所有二十二个都是。他们会盯着自己的妈妈笑。他们踢腿、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吮吸、爬行,一切都和正常的婴儿没有两样,包括睡眠。他们很聪明,因为有很多人在关注他们,并且他们的学习环境非常好,但他们不是天才——目前还不是。他们学习所有婴儿学习的语言,最初是“咕咕”“嘎嘎”,然后是“妈妈”“爸爸”,然后是“不!”,还有其他婴儿词汇,只比普通婴儿略快一点。等到他们不需要睡眠的时候,学习的速度和智能的增长将会变得更快。
调查员们发现,许多超智能儿童的父母非常急切地想与他人讨论自己的孩子,他们乞求得到建议、帮助,以及对他们的孩子进行治疗。每一个热爱着自己的骨肉、绝望的母亲或者父亲都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他们在梦游。”
成年女性通常的死因是遭到殴打,或是分娩的并发症。女性的永醒者很少能活过三十岁。男性活得更久些,但他们首先要活过最危险的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时期,这个年龄段的男性每天都在打斗。永醒之岛上活得最长的一位居民,编号为 FB-204,观察者们给她取的昵称是菲比。她活到了七十一岁。菲比十四岁的时候生了个小孩,在此之后她似乎丧失了生育能力。她从不会拒绝男性的交配要求,因此很少挨打。她性格害羞而又懒惰,除了捡拾食物之外,她很少出现在沙滩上,即使出来了,也会很快躲回树林里面。
这样的解释没有满足电视屏幕前的观众,也没有满足对不眠理论提出疑问的见解独特的科学家,甚至都没有满足一直支持乌伊·塔格博士计划的政府——政府期望涌现出一批天才的科学家,让努姆国跪伏在他们的脚下,让海·布里萨尔成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在经历了大量的时间、压力和会议之后,科技调查委员会决定创作一份公正的调查报告,虽然乌伊·塔格教授和他属下的工作人员强烈抗议,但调查还是如期进行了。
这一种群当前的族长是一个头发斑白的男性,编号为 MTT-311,现年已有五十六岁,他长着强壮的肌肉,体格非常好。白天,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沙滩上晒太阳,而夜晚,他在岛屿中央的树林里四处游荡。有些时候他会用自己的双手在地上挖坑,或用石头阻住小溪的水流,他这样做似乎只是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因为这些简易水坝的存在完全没有作用,它们甚至不能让水流转向。一个年轻的女性每天晚上都要花时间撕下树皮和树叶,将这些东西堆成一堆,像一个巨大的巢穴,但她根本不会让这些东西派上用场。还有几个女人在倒掉的树木中搜寻蚂蚁或各种幼虫,找到一个就吃掉一个。这是唯一一个不是为了满足身体急切需要的行为,至少观察者至今为止仅仅发现了这一个。
这个时候,乌伊·塔格博士宣称,不眠测试是成功的。现在,全部二十二个小孩(从不到四岁到刚过六岁)每晚睡眠都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而且他们都非常健康。至于他们的智力发展,他解释说,因为这些孩子的发展进程与普通儿童完全不一样,所以也不能用同样的标准来衡量。因此,他们的智力是非常强的,这完全无可置疑。
在努·莱普所著诗歌《永醒之岛》中,诗人将永醒者的生活诗化为“在梦中的梦中……”。
尽管这些永醒者非常肮脏,而且其中的女性很快就变得衰老,但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很漂亮的。所有的观察者对于他们性情的描述不外乎温和、严肃以及超凡的冷静。最近有一本关于永醒者的书出版了,书名叫作《欢乐的人们》——后面接一个奥里奇人通用语的问号。
尽管如此,节目中出现的另一个小孩——拉·格娜,一个接近四岁的漂亮小女孩,此前被定义为“进展缓慢”,因为她直到此时每晚仍然要睡四个小时——但她对记者的反应显示了足够的热情,她告诉他们,她喜欢学校,因为那里有能看到昆虫颤抖翅膀的显微镜,而且她也会读放在她旁边的字母表。但尽管如此,拉·格娜也并没有成为新的媒体宠儿。在此后两年中,超智能计划的负责人拒绝了所有的采访要求——直到公众的好奇心和媒体的压力终于强大到他们无法抵抗的时候为止。
奥里奇的思想家们仍然在为永醒者而争论不休。如果你不能意识到自己是欢乐的,你还是欢乐的吗?意识究竟是什么?意识真的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是一种巨大的恩惠吗?一只正在晒太阳的蜥蜴和一个正在晒太阳的哲学家,哪个是更好的?我们为什么说他/它是更好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好法?蜥蜴存在的时间可比哲学家长多了。蜥蜴从不洗澡,从不将它们的死者埋葬起来,也不会搞什么科学实验。蜥蜴的数量也比哲学家多得多。那么,是否可以说蜥蜴是一个比哲学家更为成功的种群呢?莫非比起哲学家来,上帝对蜥蜴更为偏爱?
这个时候,海·布里萨尔高科技焦点新闻网制作了一部非互动的信息视频,该视频节目——谨慎地——提出了一些关于不眠理论的有效性,以及超智能计划测试儿童的真实智力的问题。整个节目中最能说明问题的一段是关于哈·戴博的,他现在已经三岁半了,完全无须睡眠,还在玩他的玩具狗。男孩和玩具狗仍然都很讨人喜欢,他们正在公园里开心地玩耍,但令人忧虑的是,这个赤身裸体的男孩在跟着玩具狗跑,而非相反。另一方面,哈·戴博似乎对陌生人的出现毫不关心。当人们向他提问时,他有时会完全无视提问者,有时则会做出一些与问题完全不相关的反应,就好像无论是语言还是人类之间的关系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意义。记者问他“你现在上学了吗?”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然后就在摄像机前面蹲下开始大便。这种行为看起来并不是叛逆心理在作怪,而是因为他完全没有羞耻之心。
不管一个人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是怎样的,但对永醒者的观察(以及对蜥蜴的观察)似乎已经证明了,意识对于生活过得满足,并不是必要的。确实,由于人类拥有意识,所以人类把意识抬到了一个非常高的高度,但是意识本身或许正在阻止人类获得真正的满足感:就好像一只藏在幸福的苹果中的虫子。那么,存在的意识是否会干扰存在本身——扭曲、阻碍、削弱了它呢?似乎在所有位面的所有宗教中都有逃离意识的倾向。如果说涅槃意味着灵魂从自我解脱出来,使其重新与躯壳合二为一,得以单独地面对它所属的世界(或神祇),那么,是否可以说永醒者已经达到了涅槃的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