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亚的飞人(第2 / 3页)
到达高处之后,他们会连续跳上几天的舞,并吸入用彪彪木的枝叶熏出的致幻烟雾。那个女孩和所有的祭司都进入了迷幻状态,他们唱着歌,跳着舞,一直走向悬崖的边缘。在那里,人们会解开她双翼之上的束缚。她第一次举起她的翅膀,就像一只雏鹰初次离巢那样,从悬崖上跳到空中,狂野地挥舞着那巨大但却未经过锻炼的双翼。不管她是否真的飞了起来,部族中的男人都会兴奋地尖叫着,用弓箭射向她,或用狩猎的尖矛投向她。她被数十支长矛和弓箭刺穿,从空中坠落下去。女人们在悬崖上尖叫着,如果那个女孩落到悬崖下面但还没有死去的话,她们就会用石头把她砸死。然后,他们扔下大量的石头,将尸体埋在高耸的石冢下面。
我猜对于某些人来说,安全是最重要的。他们有家庭、责任、工作或是其他什么。我不知道。你必须去问那样的人才能知道答案。而我,是一个飞人。
而在南方大草原那里,他们允许这个年轻人的翅膀完全长好。新生的飞人会得到良好的照顾,在整整一年中都被当成神一样来崇拜。假设显现出这种致命症状的是一个女孩。在她发烧、说胡话的过程中,她被当作一位萨满或是预言者。祭司们将她所说的话按照他们的理解翻译过来,并传达到整个部族当中。一旦她的翅膀完全长成,人们会立刻将她绑起来。然后,整个部族就会带着她走向最近的一处悬崖或是深谷上方——在那个平坦荒凉的地方,这趟旅程往往要花费数周的时间。
我向阿狄亚狄亚询问他是如何谋生的。和许多飞人一样,他有一份为邮政部门送信的兼职工作。他经常携带政府的公文进行长途飞行,有时甚至会远抵海外。他显然被视为一个有天赋并且值得信赖的员工。他告诉我,对于特别重要的公文,一般会有两个飞人携带同样的信件一起出发,以防止其中一个发生翅膀失灵的状况。
对于最为保守的吉亚人,包括冰雪连天的北极海岸部落社会,以及南方严寒贫瘠大草原的游牧民族,有翼人的这种弱点被与宗教行为联系在了一起。在北方,一旦一位年轻人显现了这种致命的迹象,他/她将会立刻被捆起来送到部落的长老那里。长老们会为新生的飞人举行类似葬礼的仪式,然后在受害者的手脚上绑上巨石,走到海岸边的悬崖旁边,然后将他/她推下去,不停地喊叫着:“飞吧!飞给我们看看吧!”
在已经城市化的吉亚人当中,这种恐惧在一定程度上是降低了。有翼人不再被当成牺牲的祭品,人们容忍他们,甚至同情他们,就仿佛他们是一些非常不幸的残疾人。
我在市场附近飞了一圈,没有飞得很高,只是练习如何转弯,如何使用尾羽。一切都来得很自然,你能感觉到该如何去做,空气会告诉你……但是下面的人都在抬头看着我,在我倾斜得太厉害或者忽然停顿的时候都连忙闪身躲避……我不在乎。我飞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了,所有的人也都走了。我那时候已经飞得高出房顶很多了,翅膀肌肉开始感到疲劳,最好回到地上。很不容易。我的意思是说,降落得很猛,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降落。我像一块石头一样掉了下来,啪!差点扭伤了脚踝,脚跟火烧火燎地疼。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的话他一定会哈哈大笑。但我不在乎。只是,在地上行走太难了。我不想要走在地上。我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拖着沉重而虚弱的翅膀,它们在地上完全没有用处。
几年之前,在我的位面上,芝加哥的一座剧院当中,上演了《侵越》这出戏的一个版本。非常不幸的是,它的名字被改成了《天使之牺牲》,虽然这种事情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在吉亚,绝对不会有类似我们这里关于天使的传说。对于吉亚人来说,胖乎乎的可爱小天使、盘旋的守护之灵,或者威严的神使,这些形象是一种恶劣的嘲弄,嘲弄每一位父母和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的事情:这是一种罕见但却恐怖的畸形,一种诅咒,一种死刑判决。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走回家里,妈妈在我回到家之后不久也回来了。她看着我,说:“你出去了。”我说:“妈妈,我飞了。”她突然哭了起来。
在南方的默姆部族中有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位有翼的男子,他从牺牲的悬崖跳到空中,并且飞了起来。他飞得如此之高,没有任何弓箭或者长矛能够射中他。他就这样消失在天空中。原本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一位名叫诺维尔的剧作家用这个故事为蓝本写作了一出爱情悲剧。在这出名叫《侵越》的戏剧中,这个年轻的飞人与他的爱人约定在某处密会,并飞到约定的地点去见她;但她在无意之中将这个秘密泄露给另一个追求者,这个第三者就在密会之处静静地潜伏着。当这对恋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掷出长矛杀死了飞人。少女拔出她的匕首,杀掉了那个杀人犯,然后,在与垂死的飞人互道永别之后,她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情节似乎很俗气,但如果表演得好,还是非常感人的。当男主角第一次像雕一样降落的时候,以及垂死的他用巨大的青铜色翅膀抱住他的爱人时,每位观众的眼中都有泪光在闪动。
他已经三十二岁了。我询问他是否已经结婚,他告诉我,飞人都是不结婚的。他们认为结婚是“在他们之下”的事情,按照他的说法。“我们有飞行中的风流韵事,”他微笑着说。我询问他,这种“风流韵事”是否只在飞人之间发生,他说,“哦,是的,当然。”他的语气和措辞无意中显示,他对于飞人与不能飞的人之间的感情感到惊奇或是厌恶。他是个有礼貌的小伙子,待人非常亲切,但他不太能够掩盖他的真实想法,那就是:他与没有翅膀的人是不同的,因此也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怎能不看低我们这些只能待在地面上的人呢?
任何意图干预或阻止翅膀长出的行动都不会有用处,而且会对人体有害,甚至可以致人死命。如果翅膀生长的过程受到了妨碍,那些骨骼和肌肉就会扭曲、枯萎,造成难以忍受并且无法减轻的疼痛。在任何时候切除翅膀或飞羽都会引起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我抓住他的这种优越感继续追问,而他则试图解释,“我刚才说我好像是我的翅膀的一部分,你知道吗?——那是真的。我能飞,这使得其他事情都显得不再重要了。人们做些什么,对我而言微不足道。飞翔就是全部。这已经足够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一个人的整个身体,整个自我都飞翔在整个天空之中。晴朗的天气里,在你的头上只有阳光,而所有其他东西都在你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在高空的风暴中——我是说,在大海上,我最喜欢在暴风肆虐的大海上飞翔。渔船都躲避到岸边去避风,你就拥有了整个大海,天空中满是雨水和闪电,而乌云却在你的翅膀下面。离开埃默岬之后,我就可以与空中的龙卷风跳舞……飞翔取走了你的一切。你的整个自我,你拥有的所有东西。而且,如果你坠落下去,你就整个坠落下去了。而且,在海上,如果你坠落下去了,一切就结束了,谁会知道呢?谁又会在意呢?我不想要被埋葬在地下。”这个念头使得他一阵颤抖。我能看到他翅膀上又长又沉重的青铜色与黑色相间羽毛都在战栗。
在此之后是持续整整一年,或者更久的剧烈疼痛,这期间,新生的飞人必须保持身体温暖,拥有充足的食物,远离任何噪音。除了食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们舒适起来——新生的飞人大部分时间都非常饥饿。他们必须盖上厚厚的被子或毯子,等待自己的身体按照新的结构成长起来。他们的骨骼变得轻巧多孔,整个上身的肌肉结构全部发生了变化。从肩胛骨处迅速长出的巨大骨瘤变成了宽大的双翼。最后一个阶段,翅膀上会长出羽毛,这时候就不会再有疼痛了。主要的飞羽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达到一米长。一个男性飞人的翼展大约在四米左右,女性飞人则约为三点五米。同时,小腿后面和脚跟处也会长出坚硬的羽毛,在飞翔中,这些羽毛可以帮助控制方向。
我问他,飞行中的风流韵事是否会生出小孩,他漠然地回答说,当然会。我又继续追问下去,他说,小孩对于身为飞人的母亲而言是个巨大的负担,所以一旦孩子断奶,他/她就会被交给其他亲属来抚养,按照他的话说,“留在地上”。有些时候,飞人母亲太喜欢这个孩子了,以至于自己也放弃了飞行,专心照顾孩子。他提起此事的时候显然表现出了一些轻蔑。
我为她感到难过,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这种年轻人也许会尝试逃离他们的宿命,但因为正在发育的翅膀带来的发烧和虚弱,他们很难逃得很远。
她甚至都没有问我会不会继续飞。她知道我会的。我一点都不理解那些有翅膀却不使用它们的人。我猜他们可能对事业更感兴趣。也许他们已经爱上了一个不能飞的人。但这似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能理解。<strong>想要</strong>待在地面上。<strong>选择</strong>不去飞翔。没有翅膀的人没有选择,待在地面上不是他们的错。但如果你有翅膀……
在南部的高原上,每一处悬崖的下面都有很多这样的石冢。古老石冢中的石头又被取出来,建成新的石冢。
当然,他们也可能是害怕翅膀失灵。如果你不飞,翅膀就不会失灵。怎么会呢?一个从来就没有用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失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