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道德与武器(第2 / 2页)
有才者虚怀若谷。
<a id="new-notef1" href="#new-note1">[1]</a> 内斯特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的贤明长老。——译者注
有力者耻于伤人,
<a id="new-notef2" href="#new-note2">[2]</a> 赫克托是特洛伊战争中特洛伊的王子,一位勇士。——译者注
打斗中的狼不会咬断同伴的脖子,乌鸦也不会去啄同类的眼睛,如果动物在进化的过程中形成了能致同类于死地的武器,那么这种动物为了生存,就必须形成一种相应的社会禁忌,避免这种武器危及种族的生存。而人类创造了身体以外的武器,毫无节制地使用,我们是否也该拥有充分的禁忌?人类会不会有一天因为自己的发明而毁灭?
与两只兔子之间的战斗相比,似乎斑鸠或斑尾林鸽(Ring Dove)间的战斗会更温柔。脆弱的鸟喙啄起来是那么的温柔,翅膀的拍打也很轻,在外行人看来,这不像是打架,而是在爱抚。不久前,我打算让灰色的非洲斑尾林鸽与当地更弱小的斑鸠交配,培育杂交品种。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把一只温顺、家养的雄性斑鸠和一只雌性斑尾林鸽关在了一个大笼子里。一开始,它们之间有些小摩擦,但我没有放在心上。这两种鸟都是爱与美德的典范,它们怎么可能互相伤害?我让它们待在一个笼子里,就去维也纳了。第二天,等我回到家时,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斑鸠躺在笼子里,它头部、颈部和整个背上的羽毛全被拔光了,而且皮肤上的伤口连成了一片,不停地滴血。在它血淋淋的身上,站着另外一只“和平使者”,如鹰般抓着捕获的猎物。斑尾林鸽脸上一副做梦般的表情,这是敏感的观察者很喜欢的样子,可是这只极富魅力的雌鸟却在用自己的银喙无情地啄击落败的雄鸟。雄鸟用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侥幸逃脱。可雌鸟再次落在了它身上,翅膀轻轻一拍,将雄鸟打倒在地,继续无情而缓慢地啄击雄鸟。如果没有我介入,雌鸟肯定会把雄鸟折磨死,即便雌鸟已经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把同类折磨成这个样子,类似的事情我只在脊椎动物上见过两次:一次,我在观察慈鲷之间的激烈战斗时,发现双方有时会把对手弄得体无完肤;另外一次,是我在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中担任军医时经历的,在战场上,最高级的脊椎动物大规模屠杀自己的同类。我们还是接着讨论“无害”的素食动物吧。我们曾在林中空地看见两只野兔打架,如果这场战斗发生在笼子里,落败者无处可逃,那么最终结果肯定和两只鸽子间的斗争一样血腥。
当然,动物这种天生的、本能的、固定的防止动物用武器滥杀自己的同类的禁忌,只是人类道德的一个类比,顶多算是人类道德的先兆、系谱学方面的先驱。在拿道德标准评判动物行为时,比较行为学的研究者最好谨慎些。不过,我得承认,我自己也感情用事:一只狼竟然不会咬对手送上门的脖子,而对手竟然相信胜者会如此克制,我觉得这种行为太崇高了。人类应该向它们学习,尽管但丁说它们是“La Bestia Senza Pace”(不懂和平的野兽)。至少我在了解了这种禁忌之后,对《圣经》中的一句话有了新的深刻理解,此前我一直反对这句:“如果有人打你右脸,就把你的左脸也给他。”(《路加福音》第6章第26节)。狼给了我启示:你把左脸转给敌人,并不是为了让他再打你一次,而是为了使他无法再打你。
这是一场赤手空拳的决斗,两只温顺动物间的愤怒对决,看上去不仅有趣,也让人感动。但是野兔真的很温顺吗?它们真的要比猛兽心软吗?如果你在公园里看到两只狮子、两只狼、两只鹰在打架,估计你不会笑。不过,与无害的兔子相比,这些君王般的猛兽打起来并不会更凶狠。多数人都习惯于用不恰当的道德标准衡量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在童话中,所有动物甚至被描绘成一个大家庭,似乎所有动物都属于一个种类。因此,在普通人眼里,一只动物杀死其他动物,性质就和人杀人一样。而实际上狐狸杀死一只兔子,和猎人杀死兔子差不多,都是为了生计。但人们不会把狐狸看作正常的猎人,而是把它等同于邪恶的猎场看守人,觉得狐狸吃兔子就像猎场看守人杀死农民并烹而食之。“邪恶”的猛兽于是被认为是谋杀者,其实狐狸猎杀小动物是正当的,而且绝对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是没有人把猎人的“猎囊”看作是他行凶的赃物。据我所知,尽管他个人遭受过最严厉的道德谴责,但只有奥斯卡·王尔德在作品中斥责过猎狐是“不足道的人在追逐没法吃的猎物”!其实,在对待自己的同类时,猛兽、猛禽要比很多“无害”的素食动物更克制。
在进化的过程中,如果动物形成了能致同类于死地的武器,那么这种动物为了生存,就必须形成一种相应的社会禁忌,避免这种武器危及种族的生存。少数猛兽过着非常孤独的生活,它们不需要这种克制。它们只会在交配季节聚到一起,这时性冲动超出了其他所有欲望,包括攻击的欲望。北极熊和美洲虎(Jaguar)就是这样的非社会性动物。因为没有社会禁忌,这些动物如果被关在动物园里,经常会发生同类相残的事情。天生的冲动和禁忌构成了一个系统,再加上自然提供给社会性物种的武器,形成了一个精心设计、自我管理的复合体。所有的生物都通过进化获得了自己的武器,进化的过程也塑造了它们的冲动与禁忌,动物的身体结构和行为系统有机结合,形成了一个整体。
事实再次证明,这种古老的策略颇有益处。我们真的看到了一只动物,他却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因为风是从它的方向朝我们这边吹来:在空地中间,坐着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它背对着我们蹲在那儿,两只耳朵竖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字母“V”。它正密切地观察草地的另一侧。那边儿出现了一只同样大的兔子,朝着第一只兔子慢慢地跳过来。然后就是一次谨慎的会面,就像两只狗初次见面那样。双方相互打量了几眼,就开始了打斗。两只野兔开始绕着小圈相互追逐。这种令人头晕的转圈持续了很久。突然间,它们一直强压的怒火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战争开始了。战争往往就爆发在这种时刻,敌对双方长期相互威胁,每一方都觉得对方不会采取断然行动。两只野兔面对面,都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站得笔直,并用前爪愤怒地袭击对方。最后,它们相互扑打,一边尖叫,一边做出闪电般的连击,速度如此之快,如果没有慢镜头摄像机,你根本就看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它们打累了,又开始绕圈。这次绕圈的速度更快,之后又是一场恶战。两只野兔沉迷于战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和小女儿的脚步声,我们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任何正常的兔子都能在很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但现在是3月,3月的兔子都是疯子。这场拳击比赛太搞笑了,连我女儿都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要知道她打小就接受我的严格教育,知道在观察动物时必须保持安静。两只兔子听到这么大的笑声,闪电般消失在不同的方向,草地一下子空了。战场上空还飘着一团兔毛,就像蓟花冠毛一般轻盈。
如果这就是自然的精心安排,
这是3月初的一个周日清晨,空气中似乎已经有了复活节的气息。我和女儿正在维也纳的森林中散步,山坡上长满了高大的山毛榉树,没有哪片森林能与此地媲美。我们马上就要走进一处林间空地。前面不再有高大光滑的山毛榉树干,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角树(Hornbeam)。我们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前面再穿过一处灌木丛,就是开阔的草地。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野生动物,所有优秀的博物学家、猎人、动物学家都会这么做:仔细侦察前方,在暴露自身之前充分利用掩护的好处——猎手和猎物都知道,窥视别人而又不被发现。我和女儿也是这么做的。
人的所作所为岂不令我哀伤。
——《十四行诗》,莎士比亚(Shakespeare)
华兹华斯是正确的:只有一种生物,也拥有身体以外的,出自自身工作计划的武器,因此他的本能也就不了解武器的运行机制,在应用武器时也就没有充分的禁忌,这种动物就是人类。人类毫无节制地研发武器,在几十年间,这些武器就已经相当恐怖,数量惊人。可是天生的冲动和禁忌,就像身体结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形成,这时间是按照地质学家和天文学家的方式来计算,是历史学家难以想象的。我们并未从自然界得到武器,我们根据自己的意愿制造武器。未来哪件事情会更容易呢?是研发武器,还是培养与之同步的责任感?如果没有这些禁忌,我们人类肯定会因为自己的发明创造而毁灭。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建立这些禁忌,因为我们不能依赖本能。14年前的1935年11月,我的一篇文章《动物的道德与武器》刊登在维也纳的一本期刊上,结尾我写道:“总有一天,两个交战的集团会发现,他们都有可能将对方完全消灭。当整个人类分为敌对的两个阵营时,这一天可能会来临。我们应该像鸽子那样,还是向狼学习?人类的命运将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是值得令我们深思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