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真相是丑陋的(第1 / 2页)
田伯海看出她的疑问,道:“这是疗养院。”赵力一愣,难道艾轩并不是在治病,而在此地疗养吗?两人上了电梯,来到四楼,走廊处是个办公室,田伯海的人已事先办好手续,一个工作人员从里面迎出来,面带微笑,将他们引向走廊另一头的房间。越接近那房间,赵力的脚步越迟滞,心怦怦跳着,血液都快凝固了。走到门口,大家都进去了,只有赵力不敢迈步。她听到屋里有床“哗啦啦”的抖动声,还有偶尔的嘶哑的嚎叫,声音不高,像垂死的野兽舔舐着伤口的低吟,像被千刀万剐而偏偏剩了一口气的受难者在行刑架上,一声声徒劳的呼救和抗争,令人毛骨悚然。田伯海道:“进来吧。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赵力艰难道:“他在这里对不对?”田伯海道:“看过之后,你自然有了答案。”赵力横了横心,咽了口口水,跨进屋里。她看到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之外,别无他物。
歌手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钢琴如似有若无地伴着,雾般轻柔、怅然、孤清。这么多人,这么多高楼,却如此孤独。即使双双对对搂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孤独也写在脸上。赵力湿了眼眶,看洁薇,那如梦的眼里也已是水气了。
一个满头白发剪得短短的老妇,瘦得像骷髅一般,被用皮带绑在床上,正在翻滚着。她的四肢蜷曲着,十指尖瘦如鸡爪在空中虚抓着,五官不停地抽搐,做着鬼脸。纵是被固定着,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她已经快要掉下床了,一个护工耐心地把她往床中间移一下,又把皮带的扣紧了紧。察觉有人来了,他扭头说着英语,像是在解释什么。田伯海的人翻译道:“他说不敢扎得太紧,怕伤着她,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把这皮带重扣。”老妇抬起头,恰好和赵力的眼睛对上,赵力战栗了一下,在那呆滞、绝望的眼神中,赵力分明看到了本能的求生炽热情感。她仍在思考,混沌中仍有电光石火般的清醒间歇,那时她仍意识到自己是一条活生生的命,绝不能活得如此悲惨。而在外人看来,正因了这一点点徒劳的渴求,她尤其显得悲惨。但这点情感使赵力打消了惧怕,她不是一个怪物,她是人。
“你知道他有个儿子吗?”洁薇惊讶地抬起头,摇了摇头:“没听他说过。”服务员为两人斟酒,洁薇举杯向赵力碰了下:“来,为我们共同爱着的男人,干一杯。”两人举杯。洋酒的劲儿真大,窗外的阑珊夜色用醉眼看过去,更是炫丽得如同幻境一般。“从前艾轩喜欢坐这个位置,看着窗外的夜色,说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往下坠落时看到的景色一定非常美,就像掉进一个正在燃烧的天堂一样。不知道他现在哪里,好不好……”
赵力往前走,靠近老妇,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妇看上去似曾相识,因为她长得很像艾轩。她后背惊出一层薄汗,隐约悟到了什么。“这是艾轩的妈妈,我的嫂子,艾芝兰。今年六十七岁。”田伯海道。传说中死了多年的艾芝兰,居然还活着。“艾家从我嫂子的妈妈起,就有这种病,叫亨廷顿舞蹈症。”亨廷顿舞蹈症?何其生僻的名词。
赵力尽量使自己坦然地迎接他犀利目光的探究。此时一个三十岁左右高大健硕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一边说:“爸……”他看到屋里有人,旋即止住话头,把一份文件放到田伯海面前。田伯海点了点头:“你先出去吧,我一会儿看。”男子看了赵力一眼,走出门。田伯海仿佛下了个决心,道:“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吧。如果你见过之后,还要跟艾轩在一起,我不反对。”赵力惊喜地坐直身子:“哪里?”田伯海道:“美国。”
赵力忍受着他潜台词中的嘲讽意味,恳切道:“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想告诉我艾轩的下落。其实您也应该知道,一个人病得最重的时候,也是最孤独的时候。如果能有他在乎的人陪在身边,相信对他的病情恢复是最有利的。”田伯海磕了磕烟斗,久久地沉吟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她。这个女人已不年轻,虽然长相端丽,也并非多么出挑。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一个穷得要租房住的单身外地中年女人,究竟有什么魅力,成为艾轩迄今为止交往最久的女友呢?
这是赵力第一次踏出国门,拜田伯海所赐,坐的是头等舱。十几个小时的旅程里,赵力心情忐忑又激动,又疑惑此行为何如此郑重,居然要田伯海亲自带着。舷窗外,一万两千米之上的夜空被厚重的墨蓝云层覆盖,偶尔露出几丝月光,明暗深浅交织着,令人心情压抑又不禁目眩神迷。他们就像是飞往魔幻的国度般,在那里,也许她将遇见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下了楼,赵力在芝兰大厦的大堂坐了许久,终于拨出田伯海的电话。田伯海办公室,他点了雪茄,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她:“我正想找你,没料到你倒先找来了。”赵力微讶:“你找我?”田伯海道:“无论如何,你是艾轩正在交往的女朋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找你一趟。”赵力道:“艾轩在哪里?他的病怎么样了?”田伯海道:“你很爱他?”赵力道:“我只想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现在在哪里。”田伯海淡淡道:“他的病如果好不了,你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吗?”赵力很快回答:“只要他愿意,我会陪着他。”田伯海笑了笑:“看过他最糟糕的一幕之后,你还愿意这么说,看来是真爱了。”
赵力被落地的颠簸震醒,清醒的时候,飞机已着陆完毕。走出机场,早已有人开着车等候在此。侧头看看田伯海,饶是他矍铄强悍,也不禁流露疲态,毕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汽车上了高速公路,一路疾驰,仿佛这路没有尽头一般,只是不停地开下去。赵力觉得这旅程无比漫长,但接近谜底的惶恐又让她暗暗期盼这路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洁薇又道:“可据我了解,艾轩要在他的圈子里找到结婚对象,也是非常困难的。他有这种病,哪个富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呢?”
“我嫂子是四十五岁那年发病的。这是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的神经退行性疾病,患者一般在中年发病。症状什么样你也看到了,就是四肢不受控制地抖动,像跳舞一样,一般还同时伴有认知和精神障碍。这个病是家族遗传,非常罕见。患者生命持续约十到二十年,目前没有治疗方法。”
可是她却愿意为了艾轩放弃现在的生活,还跑到他的楼下去苦守,她像是看破红尘,却仍在心里保留对爱情的执念。何其矛盾的女人哪!
搬走之后,赵力找了一天,把艾轩的屋子收拾了下,把厨房的灶台和抽油烟机擦拭得锃亮,几乎看不出用过的痕迹,买了茶几和同色地毯换上。艾轩手机依然不通,赵力每天下班回到出租屋之前,都会来艾轩的房子看一看。这里依旧是房门紧闭,窗口像赵力的心一样,黑洞洞的。有天她去芝兰会所,服务员说他很久没来了。
足足开了六个多小时之后,路变窄了,汽车驶进了一片林区。开了一段山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尽头处是一个大大的院子,坐落在群山的怀抱中。汽车驶进院子,赵力见一条蜿蜒的河流把院子和群山隔开,一大片草坪上,亭亭如盖的大树棵棵耸立着,几栋四五层的建筑,稀疏地分布在绿叶婆娑中,环境幽雅,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任谁,六十几岁了,居无定所,短期内连续搬家,还在街头流浪过一段,情绪能高才怪。他们都有闲心情绪不高,但赵力不能。她要联系搬家公司,把寄放在玫瑰园的行李拉到出租屋里,要收拾,要上班。生活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她浮浮沉沉,已心力交瘁,工作就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再把工作丢了,她真的要溺毙了。故此,她在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还挑灯夜战,带着小童写了篇大特稿,剖析本城安全隐患整治风暴下的外来人口众生相,评了个优。靳主任对她们赞不绝口,在食堂吃饭碰到老吴,跟他说赵力真是个宝,三十几岁正是一个记者最成熟的时期,难得她还没有婚育的拖累,这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最容易出成绩。老吴只能露出苦笑。
难道这就是老吴所说的那个约翰逊基因实验室吗?赵力诧异着,两人下了车,田伯海带领着她走进一幢四层楼里。赵力紧握着双手,手心已是汗津津,背脊僵直,眼睛不敢看着楼道里的人,只是目不斜视地跟着田伯海走着。她害怕看到艾轩,却又希望下一秒钟就能看到他,哪怕他仍是那天那样的发病状态。一时她又想,也许他此刻正在接受什么高精尖的基因手术呢?几个身着浅蓝护士服的护士从身边走过,赵力不由自主的眼光追随着她们。
朱文俊对于玫瑰园的房子又黄了一事,比赵力还要震惊,又无比庆幸自己幸好没有买。李景中有点内疚,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一定能帮赵力买上合适的房。赵力已对买房不抱指望了,只是托他给找了个郊区的两居,搬出了艾轩家。父亲萎靡不振地背着行李包,跟在赵力和妈妈的后面。妈妈小声对赵力说:“我觉得你爸最近不太对劲。”赵力道:“是啊,他好久没揍你了,是不对劲。”妈妈被说了一下,不敢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