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亲会上的婚托指控(第1 / 2页)
十三岁的赵力当时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她有朴素的直觉,觉得感激里夹着自责进而讨厌起自己的滋味不好受。不被生下来,对赵力来说是最幸福的事情。如此说来,不生孩子,真是一劳永逸。何必没事找事呢?由眼泪和悲伤、疼痛组成的那个闷热的夏天里,初长成人的赵力却有涅槃的通透清凉快感,喜悦贯穿她的全身,像放下原本以为将一生背负的包袱般轻盈。她激动地想站到医院顶楼向全世界宣布这一伟大的心得,可惜没有人能分享……
“你这么憋屈,是因为你觉得她说得对。”小童气恨恨道:“狗屁!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狗屁!”哈哈!赵力不想再加码刺激小童。她喝着茶,抬头环视着厅里那一张张渴婚女人的脸,一眼看穿她们强装淡定的表情下面的惶恐、焦虑、暴躁、痛苦。够了,真的够了!为什么要参与这个游戏?所有的规则只因你进入游戏,不进入,则一切对你构不成压力。说不清从哪一年开始,也许就在爸爸又一次把妈妈打得进医院的那个夏天,赵力对生孩子这件事产生强烈的恐惧。
两人歇够了,收拾了资料往西区走,准备再采访几个人。这时甜蜜蜜网站的市场总监走了过来,把一个资料袋递给她,说这是为她办的体验卡,回去激活一下就好,可以免费体验半年,到时候觉得体验好再交费也不迟。没想到公司广告部的同事还挺尽心的,赵力道了谢。她并不排斥相亲,就像绝症病人心里存了侥幸的念头不拒绝各种偏方一样。万一就让她碰到了真爱了呢?爱到足以同意和她一起丁克。
“不同就在于女人生育期比男人短太多。姑娘,如果你想要孩子,趁早结婚吧。别岁数太大生不出,后悔来不及。”女人端了杯茶,小心翼翼地护着茶走了,看样子是去侍候她那太子殿下的。赵力一扭头,看小童居然眼圈泛红,不由失笑,“你怎么啦?没和人吵过架?”小童擦着眼泪,嗓子都哑了,“我怎么觉得这么憋屈啊?”
迎面走来三个人,一个是方才那女人,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一个是那资料上的男人。现实生活中的他,比照片上更加普通。照片也许美颜过,眼睛没那么小,脸也没那么大。男人上前,局促地笑着,态度却是殷勤的,“你好,刚才我看我妈妈和你们交谈了。”叫妈,听着正常,叫“妈妈”,听着有点奶味的撒娇。小童白了他一眼。那女人满脸不情愿,年轻女子上下打量着她们。小童毫不客气,“你母亲刚才非常不客气,如果你愿意替她向我们道歉,我们可以接受。”
妈妈坐在地上,捂着脸,已经哭不出声来了,血渗湿了她的袖子。没受伤的另一边脸也被爸爸扇肿了,爸爸倒在椅子上直喘粗气,发泄完之后,他脸上阴郁而狂暴的神色没有了,眼神变得呆滞。街坊说:“赶紧带你妈上医院吧。”说完他看着那像布匹一样的面片,它们还没来得及被绞成条状。他小声抱怨午饭被毁,怏怏地走了。夫妻打架不是什么大事,谁家男人不打女人?女人必是太唠叨惹到男人了。明天得记得提醒她,欠他两斤面条……
赵力吓得哆哆嗦嗦,沾满洗洁精泡泡的手停在洗碗盆里,头疼得快要爆炸。十一岁的弟弟赵勇嘴里叼着一根绿豆冰棍站在门口,骇得忘了吃,淡绿色的汤汁滴在地上。爸爸骑在妈妈身上,使劲扇她的耳光,直到来取面的街坊把他劝住。
赵力双手抖着,扯了大把的草纸帮妈妈捂血,腥气让她胃里翻江倒海。那是妈妈的血,生她养她的妈妈身上流下来的血。两人快步向镇卫生院走去。卫生室里,护士处理着妈妈的伤口,那伤口很深,白白的是筋膜,还是骨头?“为了你和你弟弟,妈妈一定要忍耐下去。”妈妈含泪对赵力说道,悲壮得像个烈士。赵力看着鼻青脸肿的妈妈,心如刀绞,小腹突然又一阵绞痛,似有热浪在翻滚着。她感觉两腿之间有液体流出来,裆处一暖,赶紧奔向厕所。到了地方,脱下裤子一看,裤底暗红色的分明是血。赵力目瞪口呆,她的初潮来了。她长大成人了,变成像妈妈一样的女人了。
“早就看出来不景气了,你不找生路,非要耗到它倒闭……”话音未落,爸爸在她身后抬起腿,猛地踹在她的腰上。妈妈往前一扑,脸磕在机器的锐角上。爸爸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像稻草人一样甩来甩去,狂扇着她的头。妈妈尖叫着,捂着脸,鲜红的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流。
可是当母亲好像并不值得高兴。从记事起,妈妈的眉头就紧锁,消瘦的脸上一副忍耐的表情,无论怎么样都无法看到她放松的表情,连笑容也带着哀怨。“妈妈都是为你和弟弟。”这是赵力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在妈妈挨打的时候,在爸爸酗酒乱砸东西的时候,在妈妈操持家务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小腹里一阵阵绞痛,像有把锤子猛烈捶击着胯骨。她非常不幸地遗传了妈妈的痛经,这痛经在此后的岁月里折磨着她,每到月经的第一天,都像得场大病一样死去活来。女人为什么要受这罪呢?
女人明白已经谈崩了,把资料往包里放,一边嗤笑道:“我有个女儿,二十四岁就嫁了。我绝不可能让她耽误到三十岁,让别人像挑菜市场里的豆角一样挑来挑去的。你知道你和男人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吗?”小童一时被问得愣住了。
轧面机“咯吱咯吱”响着,如布匹一样平整绵长的面片垂下摞在案板上,妈妈叠起它,嘴里近似于气声地叨咕着。赵力非常讨厌妈妈这样,有勇气就当面吵,没勇气就闭嘴。这样胆怯的毫无用处的抗议,像梦游般的自言自语,只会引起对方施暴的欲望。
赵力找来草纸,垫在裤底。洗手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如果没有生下她和弟弟,妈妈不就可以不当烈士了吗?如果没有他们姐弟俩,妈妈何必忍受虐待狂爸爸?她早就可以离开了。而他们两个也不用天天胆战心惊。
镇里的供销社倒闭了,原来在里面当采购员的爸爸下岗了,本来脾气就暴躁的他更加阴郁了,每天喝酒,在小店里一声不吭,酒气熏天,有人买东西也不招呼,妈妈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有时难免埋怨几句。这日,妈妈又唠叨上了,在角落里洗碗的赵力耳朵竖着,心缩紧了,她害怕妈妈的唠叨引来暴风骤雨。
长大以后,赵力有天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母亲向孩子诉说痛苦的那一天,孩子的童年就消失了。”她如醍醐灌顶,是的,她从来没有童年。从记事起,陪伴她的就只有妈妈的悲伤和眼泪,还有那句永恒的“妈妈都是为了你和弟弟”。这句话总能引起赵力的感激,还有深深的自责,甚至有一度对于自己的存在的厌恶。
那个暑假,十三岁的赵力小腹坠涨,腰肢酸痛,裤底总是湿湿的,胃口变差,头一抽一抽地痛。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莫名心烦,却又不敢告诉妈妈。家里开了个小卖店,旁边放了台轧面机,兼卖面条。光是每天照料家里的小卖店,张罗一家四口的日常生活,妈妈已经累得喘不过来气,不能再去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