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个问题(第1 / 5页)
“当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母亲又开始说。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不敢动,害怕会打断了她说话。
“当我像你这么大时,婴儿们、我母亲和我都睡在同一张床上。有一天早上,爸爸叫醒了我,‘伊隆卡,叫你母亲起床,她还没有做早餐,没帮我拿出我要穿的衣服。’我转向还在被窝里的母亲。但是她没有动。她已经去世了。”
母亲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件事。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一个女儿在她已经去世的母亲身边醒来时的细节。我也想把目光移开。这件事太可怕了,使我不敢想象。
“当他们埋葬她的那个下午,我还认为他们把她活埋了。那天晚上,父亲让我去准备家庭晚餐,所以那就是我之后一直要做的事。”
如果仅允许我从整个生命中提取一个瞬间,一幅静止的画面,那就是:在一个荒凉的院子里,有三个身穿深色羊毛大衣的女人手挽着手地等待着。她们已经筋疲力尽,鞋子上满是灰尘。她们站在一支长长的队伍里。
这三个女人分别是我的母亲、我的姐姐玛格达和我。我们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而且我们也不愿意这样想。或者是我们已经太疲劳,以致无法猜测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这竟是一个母亲和女儿们从此诀别的时刻。然而只有等到事情过去之后,才能体会到它的意义是那么深远。
我就像是排在她们后面的那个人一样,从后面默默地看着我们这三个人。为什么只让我记起母亲的背影,而不是她的脸呢?她把长发杂乱地编成辫子,夹在头上。玛格达的浅棕色波浪卷发轻轻地披在肩上。我的黑头发盘在了围巾下面。我母亲站在中间,玛格达和我靠在她的两旁。很难分清是我还是姐姐撑扶着母亲,让她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或者恰恰相反,是母亲用力撑扶着玛格达和我。
此刻是我生命中出现重大损失的开始。70多年来,我一直反反复复地忆起我们三个在一起的这幅画面。我非常仔细地观察和研究画面中的每一处,希望能回忆起一些珍贵的地方。仿佛我可以重新回到那段还没有失去她们的时光。
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再久一点停留在我们手挽着手,完全属于对方的那段时光里了。我看着母亲、姐姐和我。我们弯着手臂,衣服下面沾满了灰尘。
我等待着剩下的故事。我等待着最后的教训,或者是安慰。
“该睡觉了。”这就是我母亲说的。她弯下身去扫火炉下面的灰尘。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的大厅里传来。在我听见钥匙碰撞发出的刺耳声之前,我就已经闻到父亲身上的烟草味。
“女士们,”他说,“你们还没睡?”他衣冠楚楚地身着西装,踏着闪亮的鞋子,走进了厨房,咧嘴笑着,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他用力地亲吻了我的前额。“我又赢了。”他自豪地说。无论是扑克还是桌球,当他和朋友比赛获胜之后,都会和我分享战利品。今晚他带来了一个装饰着粉色糖衣的小蛋糕。如果换成是玛格达姐姐的话,母亲通常会因为担心她的体重而夺走她吃蛋糕的待遇。但母亲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吃。
母亲站了起来,正准备从火炉旁走到水槽边。父亲拦住她,举起她的手,让她沿着房间旋转起来。她生硬地附和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把她拉到身边拥抱着,他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挑逗着她的乳房。母亲耸了一下肩,摆脱了他。
童年记忆往往是碎片、短暂的瞬间或是意外的相遇。它们一起构成了我们生命中的剪贴簿。它们是所有我们能留下的记忆,让我们明白并告诉我们,我们是谁。
虽然我很珍惜和母亲分离之前那段最亲密的记忆,但是我们之间却充满了悲伤和失落。我们在厨房独处时,她正在包装着大家吃剩的果馅卷。果馅卷是她用生面团做的,我看着她用手把它们分开,并像厚厚的亚麻台布那样盖在餐桌上。“念给我听吧。”她说。我从她的床头柜拿出那本残旧的《乱世佳人》。我们曾经一起读过,现在我们再一次开始读。在读到写在扉页上的神秘英文题词时,我停顿下来了。这是一个男人写的字,但不是我父亲写的。我母亲告诉我,这本书是她在外交部工作时遇见的一个男人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她还没有认识我的父亲。
我们坐在火炉边的直背椅上。虽然我只有9岁,但是我能流利地读完这本成人小说。“我很庆幸你虽然没有美丽的外貌却有着聪明的大脑。”母亲不止一次这样告诉我,这是一个赞美和批评交织在一起的评价。母亲对我很严厉,但这次我很享受。当我们一起阅读的时候,我不需要和别人分享她,我可以独自拥有我的母亲。我沉浸在文字、故事之中并享受着与母亲同在一个世界里的感觉。斯嘉丽在经历战火之后,回到了塔拉,得知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她的父亲万分悲痛。“上帝为我作证,”斯嘉丽说,“我再也不会挨饿了。”母亲合上眼睛,把她的头靠在椅背上。我想爬到母亲的腿上,把头靠在她的胸口。我希望她能用嘴唇轻吻我的头发。
“塔拉……”她说,“美国现在是一个该去看看的地方了。”我希望她会温柔地说出我的名字,就如她在说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国家时的那般。对我来说,所有在母亲厨房里的味道,都是一出混合了饥饿和大餐的戏剧——一直是这样,即使是在极其渴望的大餐里也会上演。我不知道这种渴望是她的、我的还是我们共同分享的。
我们坐在火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