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透过一扇窗(第3 / 4页)
事实证明,我没有结核病。他们让我在医院里待了三个星期,治疗我肺里的积液。我非常害怕感染结核病,尽管我知道这种疾病不能通过接触传播,也不能通过门把手上的细菌传播,但我还是用脚而不是双手开门。我没有结核病是件好事,但我还是没好起来。我没有足够的词汇来解释胸部的积液、前额上剧烈的阵痛,我的视野就像是抹上了砂石一样模糊。很久以后,我知道了这种感觉是有一个名字的,叫作抑郁。现在我所知道的是,必须努力地从床上爬起来,为呼吸而努力,为存在而努力。为什么起床?起床后做什么呢?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我没有自我放弃。每天我周围的人都是这样说:“你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就是成为一具尸体。”但可怕的预言给了我与之斗争的目标。现在我要恢复心灵的创伤,因为我面临着一个不可挽回的事实,那就是我的父母再也不会回来了,埃里克也再不会回来了,这就像是在我心中的恶魔。我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想要摆脱痛苦。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贝拉被分到了我楼上的房间,他的房间在我的正上方。有一天,他在我的房间里停下来。“我会把你弄笑的,这会让你好起来的,看着吧。”他摇着舌头,拉着他的耳朵,发出动物的声音,就像对待婴儿的那种。这可能很荒谬,也许还是一种侮辱,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笑声就像潮水一样从我身上高涨起来。“别笑。”医生之前警告我,就像笑声是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物,好像我有笑死的危险。“如果你笑了,你会更加疼痛。”他们是对的,它确实很痛,但那感觉非常好。
那天晚上,我躺着没睡,想起他就睡在楼上的床上,想着跟他讲一些在学校里学到的,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故事。第二天,当他来到我的房间看我的时候,我讲给他听,那晚所能记得的希腊神话,记得迷迷糊糊的神。我还跟他讲了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解析》,这是埃里克和我一起读的最后一本书。我就像过去在家里为晚宴的客人表演那样地为他表演。在克拉拉表演之前,我会站在聚光灯下,站在舞台上,成为当天节目的焦点。他看着我,就像一位老师看着他的明星学生。他很少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故事,但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学过小提琴,还喜欢在录音室内录音并在广播里播放这些音乐。
贝拉已经27岁了,而我只是个孩子。他的生活中还有其他的女人,就是在火车站台上和他亲吻而被我打断了的那个女人。他还告诉我,在结核病医院有另一位病人,他的表妹玛丽安娜最好的朋友,一个在他高中时约会过的女孩,那是战前的事了。她现在病得很严重,可能快不行了。他称自己是她的未婚夫,这是满足她临终时愿望的一种形式,也是满足她母亲期望的一种形式。几个月后,我了解到,贝拉还有一个妻子。对他来说,她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他从来没有亲密过的非犹太女人。在战争的早期,他被迫做了一些相关文件的安排,以保护他的家庭和财产。
那不是爱情。是我太饥饿了,非常饿,我在逗他开心。他看着我,就像很久以前,埃里克在书友会中看着我那样,好像在欣赏我的聪明,好像在聆听我那许许多多有意义的故事。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当我在火车站的站台上向他走去时,他还在亲吻着那位女孩。他的头发是灰色的,至少比我大十岁。在九月份,我就满十八岁了,但我瘦弱的四肢、扁平的胸部和光秃秃的头,看起来更像一位十二岁的小孩。当他们拥抱时,我尴尬地站在他们旁边,不知道如何知会他一声。我开始烦闷起来,这就是我要托付的那个人吗?
“先生,你能帮一下我吗?”我终于开口问了,“你应该陪我一起去医院。”
“我很忙。”他说。几乎没有停下他的吻来回应我的迹象。他就像一位年长的哥哥,希望甩掉一个烦人的妹妹。“火车上见。”
在克拉拉不断的讨好和提醒之后,他的轻蔑减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如此困扰。我的男朋友死了,他的女朋友还活着?还是说,我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没有人愿意关注和认可,甚至有完全消失的危险?
他在火车上给我买了一个三明治,并给自己买了一份报纸。除了交换姓名和基本礼节之外,我们就不再说话了。他的名字是贝拉。对我来说,他只是火车上一个粗鲁的人,一个我不愿意但必须要向他寻求帮助的人,一个只是勉强给予帮助的人。
在结核病医院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躺在我舒适的小房间里,我觉得从山的底部,从地球的中心,传来一个声音。这个来自地板和薄床垫下面的声音包围着我,控制着我。“如果你活着,”那声音说,“你必须为某件事站起来”。
“我会写信给你的。”当我们要说再见的那个早晨,贝拉对我说。这不是爱,我无法和他走到一起。
当我回到科希策的时候,玛格达到火车站接我。自从我们重聚以来,克拉拉对我的占有欲就很强,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和玛格达单独相处是什么感觉了。她的头发长出来了,呈波浪状,勾勒出了她的脸型。她的眼睛又亮起来了。她看起来很好。她一直在说我离开的这三个星期里发生的一些八卦新闻。思斯和他的女朋友断绝了关系,现在他毫不掩饰地向克拉拉献殷勤。科希策的幸存者成立了一个娱乐俱乐部,她已经承诺我会去表演。而和我们一起坐在列车顶端的拉斯,写信告诉我们,他已经收到了来自得克萨斯州亲戚的担保信。她告诉我,很快他就会和他们一起住在一个叫埃尔帕索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在亲戚的家具店里工作,为读医学院攒钱。
玛格达说:“克拉拉最好不要第一个结婚,这样会令我很丢脸的。”这就是我们治愈的方法。昨天,同类相食和谋杀。昨天,在选择草的叶片。今天,通过那些过时的习俗和礼节,规则和角色让我们感觉自己像个正常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地生活,我们通过这种方式,把生命中那段惨不忍睹的插曲所造成的损失和恐惧压到最低。我们不会成为迷失的一代。
我姐姐说:“这里,我有东西给你。”她递给我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这是我们在学校里教的草书。“你的老朋友来了。”
当我们到达车站时,我们意识到必须步行到结核病医院,现在已经没有报纸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了。
“你在战前做了什么?”他问道。之前没有听他讲过话,我注意到他原来说话带着口吃。当我告诉他我是一个体操运动员、会跳芭蕾舞时,他说:“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准备接受一个匈牙利式的幽默,准备好迎接我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减压时的感受,在那里,我、玛格达和我们的室友们一起举办了一场乳房选美比赛,并在那糟糕的日子里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有一只鸟,”他说,“有一只快要死的鸟。一头牛帮助它,从它的屁股后面让它暖和起来,你知道我的意思的。那只鸟开始兴奋起来了,然后一辆卡车来了,把那只鸟轧死了。一只聪明的老马走了过来,看着路上的死鸟。马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如果头上有屎,就不要跳舞了吗?’”贝拉为自己讲的笑话而大笑起来。
但我觉得受到了侮辱。他的本意是要弄点笑话,但我觉得他是想告诉我,我的头上有屎。我认为他的意思是:你真是一团糟。我想他是说,你这个样子,就不应该称自己是一个舞者。在我受到侮辱之前,有那么一会儿,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已经让我松了一口气,这让我很欣慰,因为他问到我在战前是个怎么样的人。非常值得安慰的是,在战争之前,我就是那样的存在,那样的茁壮成长。他的笑话进一步证实了战争对我的改变和伤害。被一个陌生人击垮是非常痛苦的,我痛苦是因为他是对的,我就是一团糟。尽管如此,我不会让一个麻木不仁的人或他的匈牙利式讽刺得到想要的结果。我要告诉他,那个活泼的舞者仍然住在我的身体里面,不管我的头发有多短,我的脸有多瘦,堆积在我的胸口的悲伤有多厚。我就是要走在他前面,在路中间做一个完美的劈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