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年耶路撒冷见(第2 / 4页)
“拉斯不会和我结婚的。”她说,“但不管怎样,我要去美国。”她已经写了信给玛蒂尔达姑妈,请求她寄一份移民担保书。
澳大利亚,美国。当我的下一代还在我身体里翻动时,我的姐妹们却向我预示着要去我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战后,我是第一个选择新生活的人,现在她们也要选择了。我为他们感到高兴。然而,我想起了战争期间的那一天,我病得不能工作,玛格达独自去弹药厂工作,结果工厂被炸弹袭击了,玛格达本可以逃跑并获得自由,但她却选择跑回营房来救我。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美好、幸运的生活了。她没有必要再照顾我的生存问题。但如果说地狱的哪一小部分是值得我怀念的,那这个部分就是它让我明白生存必须依靠互相依赖,独自一人是不可能生存的。在选择不同的方向时,我和我的姐姐们,是否会因解开魔咒而面临危险呢?
9月的一个清晨,贝拉出了城,我第一次感到宫缩。它不断地缩紧,剧烈的疼痛让我觉得身体几乎要断裂。我打电话给克拉拉。当她两小时后到达时,医生仍然没到。我在贝拉出生的那个房间里,在他出生的同一张床上分娩。我弯下身子,强忍着疼痛,感受着和当年在这里分娩的贝拉的母亲同样的痛苦,一个我没有机会见到的女人。我将要为这个世界带来的孩子,会没有祖父母。医生还没有来。克拉拉在我身边徘徊,给我喂水,为我擦脸。“走开!”我对着她大声喊。“我受不了你的气味。”我不能像一个婴儿那样去生孩子。我得活得像自己,但她在分散我的注意力。在极度疼痛,已经产生模糊意识的分娩过程中,我想起了奥斯维辛集中营里那个两条腿被绑在一起而无法分娩、受痛苦折磨的孕妇。我无法阻止她的脸出现,她的声音也在这房间里,围绕着我。她萦绕在我的心头,同样也激励着我。当她和她的孩子都已经面临无法形容的残酷死亡,在她身体里,在她的内心,每一次冲动都预示着一个生命。一股悲伤贯穿我的全身,我彻底崩溃了,似乎在用她那痛苦的刀刃把自己给撕裂。我接受这种痛苦,因为我们都别无选择。我接受我的痛苦,因为这样可以抹去关于她的记忆,也可能会抹去所有的记忆,因为如果这种分娩的疼痛没有摧毁我,那么记忆会。医生终于来了,我的羊水破了,我感到一个婴儿从我身体里喷出来。“是个小女孩!”克拉拉喊道。过了一会儿,我才完全恢复感觉。我在这里,我的宝贝女儿也在这里,一切都那么地恰到好处。
我想给她取名安娜玛丽,一个浪漫的名字,一个听起来像法语发音的名字,但是在政府提供的新生儿可采用的名字的名册里,安娜玛丽没有被记录在册。所以我们选择了把这个名字倒过来:玛丽安娜,这是对贝拉表妹玛丽安娜的怀念,那位因我破坏了贝拉和他女朋友之间的婚礼而叫我哑巴鹅的人。贝拉的女朋友现在已经死了。贝拉到处分发雪茄。他不会屈服于只给儿子发雪茄的传统,他的女儿将通过每一个仪式,每一个骄傲的举动来得到祝福。他给我带来了一个首饰盒。里面有一只金手镯,连接着几片有邮票大小,由两种黄金制成的正方形。它看起来很重,但实际上很轻。
我还记得两年前四月份的那个晚上,当时我担心玛格达会死,我冒着被打或更严重的危险爬上一堵墙,给她摘新鲜的胡萝卜。我们熬过了一场令人难以忘怀的战争——我们每个人都幸存下来,因为我们有对方作为保护,也因为我们都把对方当作可以活下去的目标。我要感谢我的姐姐给了我生命。
“你很快也要结婚了。”我向她保证,“你要明白,没有人比你更性感。”
我还不明白,姐姐的痛苦与其说是与孤独有关,不如说是与她不值得被爱的信念有关。在她看到痛苦、黑暗面、不足之处和伤害时,我看到的是另一样东西,看到了她的勇气。看到了她的胜利和力量。这就像我们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第一天,她的头发被无情地剃光了,但这让我看到了她眼睛的美丽。
“你对谁感兴趣啊?”我问她。我希望像小的时候那样去调侃她。玛格达总是能讲出别出心裁的词语,或扮演出滑稽的样子——她能让沉重的事情变得轻松。我希望让她继续做梦。
玛格达摇摇头。“我想到的不是一个人,”她说,“我在考虑一个地方。”她指着放在梳妆台上镜框里的一张明信片。图上显示了一个贫瘠的沙漠,一座桥。从图像的说明文字可以看出一个地名,埃尔帕索。它是拉斯寄来的。“他逃去那里了,我也能。”玛格达说。
在1947年的春天,克拉拉和思斯要结婚了,贝拉和我开着绿色的欧宝·亚当汽车去科希策参加他们的结婚典礼。这是另一个没有父母出席的重要时刻,另一个因他们的缺席而减少了欢笑的快乐日子。但我怀孕了,生命是充实的,我不会让悲伤拖垮我。玛格达弹着家里的钢琴,唱着父亲过去常唱的曲子。贝拉挣扎着,在与不同的思想观念斗争:是在舞蹈中把我横抱起来,还是让我坐下休息呢。我的姐姐们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我身体里的新生命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这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也是我们父母和祖父母的一部分,将继续下去,直到未来。
当音乐暂停我们中途休息的时候,男人们点燃了雪茄,大家围绕着未来的生活开始了交谈。思斯的弟弟伊姆雷很快就要去悉尼。我们的家庭已经很小了,我不希望我们再次分开。住在普雷绍夫,已经让我感觉离我的姐姐们太远了。在我和贝拉要开车回家的那天清晨,克拉拉把我和玛格达拉进了卧室。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小家伙。”她说。
从玛格达皱起的眉头,我可以看出她已经知道克拉拉要说什么了。
“如果伊姆雷要去悉尼,”克拉拉说,“我们也会一起去。”
对我来说,埃尔帕索就像地球的尽头。“拉斯有邀请你加入吗?”
“迪库卡,我的生活不是童话。我不指望有人来救我。”她用手指在膝盖上敲着,好像在弹钢琴。她还有更多话要说的。“你还记得妈妈死的那天,她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吗?”
“克拉拉的胎膜。”
“还有一美元钞票。玛蒂尔达姑妈从美国寄来的一美元。”
为什么我不知道呢?原来母亲有那么多的小东西用来表达她的希望。不只是我不曾记得的那张美元钞票,还有我记得的胎膜,还有她在砖厂打包准备烹饪的鸡油和寄给克拉拉的那封信。玛格达似乎就是我们母亲的现实版,包括她的希望。
在普雷绍夫,我们的朋友也有在谈论移民的事情,也许到以色列,也许到美国,但澳大利亚的移民政策是最宽松的。艾娃和她的丈夫也提到了悉尼。但它是那么的遥远。“你的事业怎么办?”我问克拉拉。
“悉尼也有管弦乐队。”
“你不会说英语。”我在为她留下寻找各种借口。好像这些都是她没有想到过的反对意见。
“思斯曾经做出过承诺。思斯的父亲在临死之前,要求他要照顾弟弟。如果伊姆雷要去,我们也要去。”她说。
“所以你们俩都抛弃我了。我们为了生存而做出了努力,我想我们应该是团结在一起的。”玛格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