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我欺骗的人类(第1 / 4页)
除了知识,还有价值值得怀疑的信息。我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熟悉当前事态的每一个细节。不同报纸间的重复信息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多读一份报纸几乎不能了解更多新的信息。但每个人都那么急切地想熟知一切细节,他们阅读每一篇新鲜出炉的文章,收听每一个广播电台,似乎下一次报道就会向他们揭露一个惊天的答案。我发现,对于谁会见了谁、某位政客对另一位政客说了什么(以及用了什么语气),人们都如数家珍。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这种对战争持续时间的盲目预测在当时是一种通病。后来,我决定扭转流亡者对根的眷恋(根的观念在他们的人格中渗透得太深了),因此我研究了流亡文学,以避免落入磨人又费神的乡愁陷阱。这些离乡者似乎成了记忆中田园式家乡的囚徒,他们与其他记忆的囚徒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吃着他们的传统食物,聆听着他们的民族音乐。他们不停地懊悔着,想象着本来能够避免这些历史性动荡发生的场景,比如“要是政府不是这么无能,我们本来还能待在家里的”,好像这场历史动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而我们本来可以通过消除这个具体原因而阻止灾难发生。于是我询问了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了解了他们在离乡期间的经历——几乎所有人的经历都是一样的。
虽然我们的记忆非常不可靠,但日记多多少少能够提供在当时发生的无法抹去的事实记录,我们因而能有一个固定的、原始的视角,并能在之后把历史事件放在它们原本的背景下研究。我想再一次强调,重要的是这种描述事件的方式。实际上,夏伊勒和他的编辑们可能有作弊行为,我所说的“作弊”是指在出版时抹去了一些事后看来对事情的发展没什么影响的元素,从而使那些有可能让公众感兴趣的部分得到加强。实际上,编辑的过程会出现严重的扭曲,尤其当一名作者被安排给一名所谓的“好编辑”的时候。尽管如此,夏伊勒的书还是赋予了我对历史演化的直觉。人们会认为,那些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端的人当时会隐约预感到要出大事,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于是,我在十几岁时离开了这个叫作黎巴嫩的地方,但我的许多亲戚和朋友仍留在那里,因此我会经常回去看他们,特别是在形势严峻的时候。战争并非持续不断,有时会被“永久性解决方案”打断。在困难时期,我更加有“根”的感觉,而且急于回去为因分离感到伤心的亲人朋友提供支持。一看到有人死去,身在黎巴嫩以外的我便难以工作或读书。然而,一旦我回到黎巴嫩,我对事态却反而没那么关心了,并且能够问心无愧地汲取我所感兴趣的知识。有趣的是,人们在战争期间频繁地聚会使得他们更加追求奢华,因此尽管有战争,这些聚会却使参与者受用不已。
夏伊勒的日记实际上已经成为关于不确定性的培训教程。我想成为哲学家,但当时还不知道大部分职业哲学家如何谋生。这一想法促使我去冒险(不是从事思考不确定性问题的刺激工作)和从事数学及科学研究。
在整理关于如何理解随机事件的思路并回忆战时事件时,我形成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印象,那就是我们的头脑是一台非常了不起的解释机器,它能够从几乎所有事物中分析出道理,能够对各种各样的现象罗列出各种解释,并且通常不能接受某件事不可预测的观点。这些战时事件本是不可解释的,但聪明的人们总以为他们能够提供具有说服力的解释,只不过那是在事后。而且,提供解释的人越聪明,其解释越空洞。更令人担忧的是,所有这些解释看上去在前后逻辑上并不矛盾。
出租车里的启示
历史事件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来考虑一下信息的性质:在一个历史事件发生之前存在无数个事实,其中只有相当少的一部分对你之后理解历史事件有帮助。因为你的记忆有限而且被过滤了,所以你会倾向于记住那些事后看来与事实相符的信息,除非你不会忘记任何事情,从而不得不生活在不断积累的原始信息的重负下。
关于历史的回放
下面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扭曲性回忆的经历。孩提时代的我乐于读书,在战争的第一阶段,我在一个地下室里全身心地阅读各种书籍。学校关闭了,天空中落着炮弹弹片。地下室里闷得要死。我最初的焦虑主要在于如何摆脱无聊以及接下来该看什么书,<sup><a id="note2" href="#note2n">[2]</a></sup>尽管我不能按自己的意愿选择读什么书,但由于没有其他事可做,我倒乐得如此。我那时想成为哲学家(现在仍然想),于是我感觉需要强制性学习其他人的思想。当时的形势促使我学习关于战争和冲突的理论及基本原则,我试图深入历史,进入那个生成历史事件的巨大机器的运行中心。
然后我突然想到(而且这一想法再也没有消失),我们只是一台擅长回头看的机器,而且人类总爱自欺欺人。每一年过去,我的这一认识都会加深。
奇怪的是,对我有影响的书不是某个思想家写的,而是一名记者写的:威廉·夏伊勒(William Shirer)的《柏林日记:二战驻德记者见闻(1934—1941)》(Berlin Diary:The Journal of a Foreign Correspondent 1934~1941)。夏伊勒是一名电台记者,因《第三帝国的兴亡》(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Third Reich)一书而成名。我感觉这本日记提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视角。我已经读过(或者了解过)黑格尔、马克思、汤因比、阿隆和费希特关于历史哲学及历史特性的著作,对辩证法思想有了一点模糊的概念,觉得这些理论中有一些东西要去理解。我掌握得并不多,只记得历史是存在一种逻辑的,事物在矛盾(或对立)中发展,使得人类进入更高形式的社会,诸如此类。这与我从周围听到的关于黎巴嫩战争的各种理论极为相似。直到今天,当人们问我什么书“影响了我的思维”的可笑问题时,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我告诉他们《柏林日记》对我影响巨大,其教会我很多哲学和理论史的知识(虽然是在不经意间),并且也教会了我关于科学的知识,因为我学到了事前和事后解决问题这两种方式的区别。
历史不会爬行,只会跳跃
下面我讲解一下第三重迷雾——学习的诅咒。我近距离观察了我的祖父,他曾是黎巴嫩国防部部长,后来成为内政部部长,在战争初期成为副总理,之后他的政治生涯就没落了。虽然处在那样的职位,但他似乎并不比他的司机米哈伊尔更能看清将发生什么。但与我祖父不同,米哈伊尔习惯以“上帝知道”作为对事件的主要评论:把看清形势这一任务推给了更高层次的存在。
当然,在这些错误的预测和盲目的希望中,有一些愿望的成分,但也有知识的问题。黎巴嫩冲突的演变显然是不可预测的,而人们理解事件发展所用的推理显示出一个事实:几乎所有关心事态发展的人似乎都确信自己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每一天都发生着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但他们就是认识不到自己没有预测到这些事。很多发生了的事情本来应该被认为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但在发生之后,它们看上去却没那么不可思议了。这种事后合理性在表面上降低了事件的稀有性,并使事件看上去可以理解。我后来在人们对商业成功和金融市场的理解中看到了完全一样的假想理解。
显然,在预测上,聪明和掌握大量信息的人并不比出租车司机更有优势,但二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出租车司机不会认为自己与博学的人懂的一样多,实际上,他们不是专家,并且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没人知晓一切,但精英思想家们认为他们比别人知道得多,因为他们是精英思想家。只要你是精英中的一员,你就会知道得比非精英多。
巴黎和伦敦的伊朗难民在1978年逃离故乡伊朗,当时他们都以为自己的离开只是短暂度假。然而20多年过去之后,一些人还在等待返乡。许多1917年离乡的俄国人(比如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之所以在柏林定居,或许就是为了返乡时不必长途跋涉。
历史和社会不是缓慢爬行的,而是在一步步地跳跃。它们从一个断层跃上另一个断层,其间极少有波折。而我们(以及历史学家)喜欢相信那些我们能够预测的小的逐步演变。
为什么?很简单,这部日记旨在在历史事件正在发生时描述它们,而不是在事后描述。我在地下室里,历史在我面前生动地展现(炮弹的声音让我整夜无法入睡)。非理论化的历史正在我面前上演,而我正在读一个在历史进行时经历历史的人写的书。我努力在脑海中形成关于未来的电影式的画面,但却发现它不那么明晰。我认识到,假如我在历史事件发生后撰写历史事件,它们会显得更加……像历史。“之前”和“之后”,其差别显而易见。
黎凡特是一个产生了大量出人意料的重大事件的地区。谁曾料到基督教会成为地中海盆地的统治宗教,后来又成为西方世界的统治宗教呢?罗马编年史家对这一时期的记录甚至没有包含这一事实,由于当时记载的空白,研究基督教历史的历史学家遭遇了不少阻碍。显然只有极少数重要人物会把一个看上去是异端的犹太人的想法当真,以至于认为他会名垂千古。当时只有一个地方提到拿撒勒的耶稣,那就是约瑟夫(Josephus)的《犹太战争史》(The Jewish Wars),即使是这一处提及,也有可能是后来某个虔诚的复制者添加的。还有7个世纪之后的宗教竞争:谁会预测到,一群马背上的人能在短短几年内把他们的帝国和伊斯兰律法从印度次大陆延伸到西班牙?与基督教的崛起相比,伊斯兰教的传播才是完全出乎意料:许多历史学家看到这一记录时,都为变化的迅速大吃一惊。历史学家乔治·杜比(Georges Duby)表达了他对近10个黎凡特希腊语国家被“一剑扫平”的惊叹。后来在法兰西学院拥有同样教席的保罗·韦纳(Paul Veyne)把宗教传播贴切地描述为“像畅销书一样”——一种显示出不可预测性的比喻。这种历史记载的不连续性使得历史学家的工作很不容易:对过去最细致的研究也不能让你形成多少历史的思维,它只会让你产生了解历史的错觉。
夏伊勒有意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撰写这本书,他当时所能得到的信息没有受到接下来的结果的影响。在书中,极具启发性的评论随处可见,尤其是法国人相信希特勒只是暂时的敌人,而这就是他们缺乏准备和之后迅速投降的原因。当时,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会发生一场浩劫。
有几个问题令人难以理解。谁能预料到慈善宽容的人会在一夜之间变成纯粹的暴徒?事情为什么会那么突然?一开始,我认为和其他冲突不一样,或许只有黎巴嫩战争是不可预测的,这也是因为黎凡特人是一个复杂得不可理解的群体。后来,我开始在头脑中回顾历史上所有的大事件。我逐渐认识到,它们的复杂性并不是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