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第3 / 7页)
父亲又对哥哥说:“老大,你要为家庭也为弟弟妹妹们做出牺牲!”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以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母亲说:“也不是我非鼓励他考大学,他的老师、同学和校领导都来家里做过我的工作,希望我支持他考大学……”
又有一天,哥哥傍晚时回到家里,将他一整天卖菜挣到的两角几分钱交给母亲后,哭了。那一时刻,我的同情又倾向于哥哥了。
当天午夜母亲也“走了”……
在父亲的压力之下,哥哥被迫停止了高考复习,托邻居的一种关系,到菜市场去帮着卖菜。
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命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他们都以为我不在家,其实我只不过趴在外屋小炕上看小说呢。那一时刻,我的同情是倾向于父亲一边的。
哥哥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他是为母亲考那所学院的。哈尔滨当年有不少老俄国时期留下的漂亮的铁路员工房。母亲认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铁道工程师,我家也会住上那种漂亮的铁路房。
在复旦的三年,我只探过一次家,为了省钱。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后,我又将替哥哥付医药费的义务承担了。为了可持续地承担下去,我曾打算将独身主义实行到底。两个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劝说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儿子,将父母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送走了”父亲,又将母亲接来北京,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问题……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费一事,简直忘记了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对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笔支出”的符号。
哥哥没再去卖菜,也没重新开始备考。他病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躺了三天。同学来了,老师来了,邻居来了,甚至街道干部也来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目光短浅,不要听父亲的。连他的中学老师也来了,还带来了退烧消炎的药。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关心我的哥哥,以至于当年使我心生出了几分嫉妒。直至那时,我在街坊四邻和老师同学眼中,仍是一个太不让家长省心的孩子。
一九九七年母亲去世时,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多年以后,我理解哥哥了。母亲是将他作为一个“理想之子”来终日教诲的,说谎骗人在他看来是极为可耻的,那怎么还能用谎话骗自己的父亲呢?
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傻小孩似的笑了,他说:“二弟,我好想你。”
父亲火了,大声嚷嚷:“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儿子?!难道我在这件事上就一点儿也做不了主了吗?!”
算来,我竟二十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哥哥却说:“爸,我想过了,将来上大学的几年,争取做到不必您给我寄钱。”
我不禁拥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
是我和哥哥一道将父亲送上返回四川的列车的。父亲从车窗探出头对哥哥说:“老大,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再三考虑吧!”父亲流泪了。哥哥也流泪了。列车就在那时开动了。等列车开远,我对哥哥说:“哥,我恨你!”依我想来,哥哥即使非要考大学不可,那也应该暂且对父亲说句谎话,以使父亲能心情舒畅一点儿地离家上路。可他居然不。
母亲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
他的同学和老师都认为,他天生似乎是可以考上北大或清华的学生。我也特别地怜悯母亲,要求她在父亲和哥哥之间立场坚定地反对哪一方,对于她都未免太难了。
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绝不会让他永远在精神病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