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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线的列车上(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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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不是太清楚……也许……是的吧……可是现在,矿难发生的次数太频繁了,你最好还是不要去……非去……没有比当采煤工挣钱更多的活了吗?……”我语无伦次,反问着不是人话的话。

我持的是一张无座号的票,原以为注定是得在列车上站五六个小时了,却幸运得很,偏巧登上了一节空着几排座位的车厢。刚刚落座,列车已经开动。定睛扫视,发现自己置身在民工中间。手往小桌板上一放,觉得黏。细看,遍布油污,分明很久没被人擦过了。于是顾惜起衣袖来,往起抬胳膊时,衣袖和桌板,业已由于油污,难舍难分了。于是进而顾惜衣服和裤子,往起站时,衣服和裤子也不那么情愿与座椅分开了,那座椅也显然早该有人擦擦却很久没被人擦过了。好在布袋里有些纸的,于是取出来细细地擦。这时我注意到对面有好奇的目光在默默打量我,便有几分不自然了——一个人和某些跟自己有些不一样的人置身同一环境,他对那环境的敏感,是会令某些人大不以为然的。这一点,我这个写小说的人是心中有数的。当年我是连队生产一线的知青时,甚至以同样冷的目光,默默地打量过陪着首长对连队进行视察的团部或师部的机关知青。那一种冷的目光中,具有知青与知青之间的嫌恶意味。何况,在那一节车厢里,我和我周围的人们的关系,连大命运相同的知青们之间的关系都不是。我将一堆乌黑的纸团用手绢兜着,走过车厢扔入垃圾桶,回来垂着目光又坐下了。原来这一节车厢的绝大部分座位也都有人坐着,只我坐的那地方空着两三排座位而已。座位、桌板、窗子、地面、四壁、厕所、洗漱池——那列车的一切都肮脏极了。

“还用问吗?对我们,那是肯定没有的喽!”

从西部返回时,我登上了一次特别的列车。因为还要乘飞机到广州去,故我得在咸阳下车,再去机场。

他说,他的心情很不好——他本在新疆打工来着,同村的人给他传了个信儿,有一个省的煤矿急需采煤工,于是他匆匆前往,去晚了怕没有缺额了。说一个多小时以前,他透过车厢望见了他的家园——西线铁路旁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

“你还是坐过来吧!列车从新疆开入甘肃的时候,有一个人喝醉了酒,把那几排座位吐得哪儿都是……”他始终微微地笑着,目光也始终望着我。

他说,他的父亲几年前死于矿难;几年前死一个采煤的农民工,矿主才补偿给一万多元钱。他说他没下车回家去看一看,也是因为怕见了母亲不知该怎么说;他说家里只有母亲、妹妹和爷爷,爷爷已经老得快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而妹妹患有精神病……

我回头看,身后无人,断定了他是在跟我说话。我犹豫。

我,竟寻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对这个年轻的农民工说,连一句安慰他的话也寻找不到……

我看《读者》历来被不少知识分子耻笑。他们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不应看《读者》这么“低”层次的刊物的。但我以我的眼,在中国知识分子们认为是“高”层次的刊物上,越来越看不到对另一半中国的感受了。那另一半,才是中国的大半!并且,每每因而联想到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挂卷长林梢,虽高,不也还是茅吗?我倒宁愿入塘坳,毕竟和泥和水在一起,可以早点儿沤烂,做大地的肥料。

我说:“《读者》。”

年轻的民工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聊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又问:“你看的是什么杂志?”

他说这一车次是“民工车”,也可以说是西部农民工们乘的“专列”,票价极便宜。在高峰运载季节,有时超载百分之一百几十。因为它实际上已经等于是一次民工专列了,不是民工的人们,是不太愿意乘坐这一车次的……

他说:“你坐过来吧。”

“现在,死一个矿工,真的补偿给二十万吗?农民采煤工和正式的矿工,都能一律平等地补偿给二十万吗?……”

我笑后,那年轻的民工也微微一笑。果然,他的眼睛深处,非但不怎么冷,竟还有几分柔情。倘他好好洗个澡,再穿上我的一身衣服,再将他蓬乱的头发剪剪、吹吹,那么,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帅小伙子。尽管我的一身衣服实在是一身普通得很的衣服。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对平等的极强烈的要求,以及对二十万人民币的极强烈的渴望。

我将手绢铺在桌板上,取出一册杂志来看。偶一抬头,见一个站在过道里的中等身材的青年还在打量我。他脸颊消瘦,十一月份了穿得还那么少。一件T恤衫,外加一件摊上买的迷彩服而已。T恤衫的领子和迷彩服的领子,都已被汗渍镶上了黑边。我并没太在意他对我的打量,垂下目光接着看手中的杂志。倏忽我抬起头来,冲那年轻的民工微微一笑。因为我觉得他的目光并不多么冷。我想,我对一个看我时目光并不多么冷的人,理应做出友好的反应——尤其在这一节车厢里,尤其我以显然的另类存在于某些同类之间的时候。是的,他们当然是我的同类,或者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而且,还是我的同胞。而我对于他们,却分明地是一个另类。我所体会的中国,那是一个概念,一个与从前的中国不能同日而语的概念;他们所体会的中国,乃是另一个概念,一个与从前的中国没什么两样的概念。

我小声请求说:“那就当你不知道我是谁,好吗?”

他说这一节车厢有人吐过,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所以才有几排空座。说别的车厢里,没票站着的人照例很多。

我本打算像他一样站在过道里,但是他请我坐在他的座位上。他说他一路从新疆坐过来;他说他腿都坐肿了,宁肯多站会儿。那儿的人们都在打扑克,没谁注意我们。他又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上初中的时候作文挺好的,经常受到老师的称赞。那时候我以为我将来也能……”

忽然一阵煤灰飘飞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低下头去;抬起头时,身上落了一层。年轻的民工身上也落了一层黑白混杂的煤灰,他却懒得抚一下,笑笑说,车上烧水的不是电炉,仍是大煤炉,显然又有乘务员在捅火了……

我早已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只是不清楚发自何处罢了。他既给了我个明白,我当然不愿继续在那儿坐下去了。我起身向他走过去。他用手指着我说:“你的手绢!”而我说:“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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