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孝”(第3 / 3页)
依我看来,“孝”这个字,的的确确,可能是中国独有的字。而且,可能也是最古老的字之一。也许,日本有相应的字,韩国有相应的字。倘果有,又依我想来,大约因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和韩国文化的渗透有关吧?西文中无“孝”字。“孝”首先是中国,其次是某些亚洲国家的一脉文化现象。但这并不等于强调只有中国人敬爱父母,西方人就不敬爱父母。
《生活时报》曾发表过一篇女博士悼念父亲的文章。那是经我推荐的——她的父亲病危了而嘱千万不要告诉她,因为她正在北京准备博士答辩——等她赶回家,老父已逝……
信引起我连日来的思考。
朱德《母亲的回忆》的最后一段话是——“使和母亲同样生活着(当然是贫苦的生活)的人能够过一个快乐的生活,这就是我们能做的和我一定做的。”
有位大二的文科女生,曾在写给我的信中问——“你们这一代以及上一代的许多人,为什么一谈起自己的父母就大为动容呢?为什么对于父母的去世往往那么悲痛欲绝呢?这是否和你们这一代人头脑中的‘孝’字特别有关呢?难道人不应以平常心对待父母的病老天年吗?过分纠缠于‘孝’的情结,是否意味着与某种封建的伦理纲常撕扯不开呢?难道非要求我们中国人,一代又一代的背负上‘孝’的沉重,仿佛尽不周全就是一种罪过似的吗?……”
再再其次纳入人类的法律条文。
所以“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一句中国话,往往令中国的许多儿女们“此恨绵绵无绝期”。
再其次才是伦理的现象。
中国的孝文化,何尝不是中国的穷的历史的一类注脚呢?
其次才是文化的现象。
只有使中国富强起来,才能达此大目标。只有使中国富强起来,中国历代儿女们的孝心,才不至于泡在那么长久的悲怆和那么哀痛的眼泪里。只有使中国富强起来,亲情才有大的前提成为温馨的天伦之乐;儿女们才能更理性地面对父母的生老病死;“孝”字才不那般沉重,才会是拿得起也放得下之事啊!
——写给九十年代的儿女们
而我这个所谓文人,是为那大目标做不了一丝一毫的贡献的。能做的国人,为了我们中国人以后的父母,努力呀!……
中国历代许许多多,尤其是近当代许许多多优秀的知识分子,文化人,是从贫穷中脱胎出来的。他们谁不曾站在孝与知识追求的十字路口踟蹰不前过呢?
这首先是人性的现象。
是他们的在贫穷中愁苦无助的父母从背后推他们踏上了知识追求的路。他们的父母其实并不用“父母在,不远游”的纲常羁绊他们。也不要他们那么多的孝。唯愿他们是于国于民有作为的人。否则,我们中国的近当代文化中,也就没了季先生和老舍先生们了。中国的许多穷父母,为中国拉扯了几代知识者文化者精英。这一点,乃是中国文化史以及历史的一大特色。岂是一个“孝”字所能了结的?!老舍先生《我的母亲》一文最后四个字——“心痛!心痛!”道出了他们千种的内疚,万般的悲怆。使读了的后人,除默默愀然,真的“还能再说什么呢”?放眼今天之中国——贫穷依然在乡村在城市咄咄逼人地存在着。今天仍有许许多多在贫穷中坚忍地自撑自熬的父母,从背后无怨无悔地推他们一步三回头的儿女踏上求学成才之路。据统计,全国约有百万贫困大学生。他们中不少人,将成为我们民族未来的栋梁。
毫无疑问,全人类的大多数都是敬爱父母的。
老舍先生的“心痛”,季羡林先生“永久的悔”,萧乾先生欲说还休的伤感回忆,我想,恐怕今天和以后,也还是许多儿女们要体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