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 / 17页)
王教授急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不免替九号辩解了两句,说中国知识分子嘛,传统上就这德性。可敬的也罢,可憎的也罢,十之七八,骨子里从来都是巴望贴近朝廷,感受皇恩浩荡,被封个一官半职的。用现而今的说法,叫做贴近体制。谁不希望自己成为在体制内备受恩宠的知识分子呢?房子、车子、待遇、地位,说到底,只有目前的体制才更能满足中国知识分子的物质需求和虚荣心啊!毛主席早就说过的,中国知识分子是撮毛儿嘛!不过是撮毛儿,就得附在一张皮上。附在人民大众这张皮上,半点儿实惠也没有。人民大众能给他们房子、车子、待遇、地位吗?所以呢,为一己的利益考虑,也只能牢牢地附在体制这张皮上。那么,有时候说说假话,说说空话,说说屁话,说说某些当权者听了眉开眼笑、老百姓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的话,是情有可谅的嘛!我说九号其实挺可怜的,他很乐于拍,自以为很善于拍,结果还不是被当成精神病,也送到这儿来了吗?
三号闭上了眼睛,身子开始轻轻摇晃。
小悦一瞪眼,愤愤地说,有什么不对的?对得很!对极了!说听她父亲讲,“四人帮”横行霸道的年代,知识分子其实只在“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眼里是臭的,在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和最广大的青年内心深处,那还是暗暗受着尊敬的。她说她父亲,当年不过是一位教会计学的普通讲师,不过出版过两小本儿讲解基础会计学的小册子,也被当成了权威发配到农村去劳动改造。说从小队到大队到公社的会计们,都偷偷拜他为师。他生病了他们还偷偷送给他鸡蛋吃,还上山为他采草药。他白天挨斗了,晚上他们就偷偷去看望他,劝慰他忍着点儿,想开点儿。小悦讲了过去讲现今,话锋一转,破口大骂九号。说像九号这样的知识分子,太臭了!简直臭不可闻!明明是黑的,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成是白的呢?明明老百姓叫苦连天的事儿,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好得很,不值得大惊小怪呢?明明是腐败透顶的事儿,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那是改革的润滑油呢?连当局也不好意思这么说的呀!这不是拍马成癖,忒不要脸了吗?她说她实在想不通,一名知识分子,熬到正局级待遇,那也就算是熬到头了嘛!再怎么善拍,还能往上爬吗?全中国享受部级待遇的知识分子总共才有几个呀!在这么一座中等城市,又不是在北京,拍得再勤再起劲儿,也是钻不到那几个里边去的呀!索兴别拍了,正正派派地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实事求是的知识分子,你已经捞到手的一切既得利益也不可能再失去了呀!
小悦说,岂止是让他老呆在精神病院里!——小悦抖了抖手中那页纸,恶狠狠地说,要让他死在精神病院里!别看他在你们面前一副斯文的知识分子派头,那是假面具!他其实是个色鬼,调戏过我好几次!身为一个精神病人居然敢调戏护士小姐,真他娘的反了!不“宏观治理”他一下行吗?
我从旁听了,暗想这漂亮的姑娘可真够坏的。如果我不能早日离开这不祥之地,她是最得罪不起的一个呀!
在九号的抗议声中,他被两个强壮的男护士一左一右架着调到四号病室去了……
小悦说,人死不能复生,内疚也没用了。迷信的说法儿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说四号病房已经腾出来了。莫如将九号调到四号病房去住。迷信的说法究竟有没有几分道理,让九号住进去证实一下嘛……
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背心。我真钦佩中国民间的能工巧匠,他们利用最简单的工具,作假和作旧的本领,却堪称是世界一流的。我的背心变薄了,似乎可以当纱布用了,似乎每一经每一纬,都均匀地散发着汗味儿,都均匀地附着那“XF”元素的微粒儿。尽管我的肉眼是看不到那些价值昂贵的可爱的小微粒儿的。但我也有些相信它们是的确存在着的了。我的背心原本是白色的,作旧后变成浅黄色的了。前后贴胸贴背处,以及两个短袖贴着腋下那儿,浅黄色相对的重点儿。这当然是很符合常识的。在灯下,背心熠熠闪光,证明凝结了一层汗碱。抖开来对着灯光细看,可见一片片细小的织物的纤毫,油腻腻地显示着皮脂。总之它确实像一件贴身穿了八九个月,一次也没下过水的背心,脏兮兮的,皱巴巴的,让人感到恶心,但还不至于使人一接在手里就呕吐起来。各种味儿混合着,绝对是不好闻。那能好闻吗?挺冲鼻子的,但是只要屏住呼吸,还是可以忍受着将它穿在身上的。主要是作旧的分寸好,掌握在让人感到恶心但又不至于立刻呕吐起来之间,掌握在各种难闻的气味挺冲鼻子但又完全可以忍受的程度之间,这分寸非是能工巧匠,实难掌握啊!
教授说完就走。走到门口,转身瞪着我又说,还有你那件事儿!不能再拖了!你要设身处地为三号想想。你的背心对他来说,那就好比是救命的良药!
教授开始口授时,小悦便迅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儿记录起来。教授说完,她也记完。她复述了一遍,教授满意地点点头,说只字不差,并用指示的口吻叮嘱小悦,你立刻送到打印室去打印,打印出来立刻去找我签字!我签了字还要盖上本院公章,然后送到保密室存档!
我说,一定一定,说最迟后天就让三号穿上我的背心!
于是教授指示小悦,替他起草一份医学遗嘱。说他比九号大十几岁,万一活不过九号,先于九号走了,那么他的遗嘱,也要永远地将九号镇住在精神病院。指示小悦在遗嘱中写进这样的话——“兹以精神病权威专家的身份,以神圣医学之名义,衷告继承本院院长职务之同仁,即使在本院长死后,九号患者也不得出院。因其所患,乃精神病学中从无记载之个例。一旦出院,对他人对社会之危害,尤其对当权者之滋扰,是难以预料的,后果也将是十分严重的!
教授一出门,小悦就忍不住扑哧笑将起来。
王教授说,他很后悔当初将四号安排在四号病房。说“四”和“死”不是谐音吗?说他觉得对四号的死,自己也负有一种迷信的责任似的……
医院为我和三号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公证仪式。他们请来公证局的一位科长。三号属于重病患者,不可以作为法律当事人。所以院方通知了三号的夫人,请她来替三号作当事人,三号的夫人是一位服装模特,个头比三号高出一头半,三号和夫人站在一块儿,刚到夫人肩那儿。三号的夫人不消说是位美人儿,岁数和小悦不相上下,气质可比小悦高贵多了。有几千万“垫底儿”,人的精神面貌不高贵也高贵了,不优越也优越了。她对小悦带搭不理的,一副上等女人不屑于多看下等女人一眼、多和下等女人说一句话的样子。我属于轻病患者,所以公证局的科长认为,我有作为法律当事人一半儿的资格。尽管如此,我还是指定了小悦充当我的全权代理人。这么一来,公证的法律程序不就完全生效了嘛!
小悦正说着,王教授找她来了。我看出王教授找她,并没什么非吩咐她去做的事儿不可。不过内心憋闷得慌,想随便对某个人说说。
公证过以后,双方代理人都在公证书上签了字。小悦随即将背心双手捧送给王教授,请教授当着双方的面验视。教授刚接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细看,已被三号一把夺了去。三号当着我们一干人等的面儿,脱了名牌衬衫,转眼已将背心穿在身上。
小悦说活该!说他一旦拍对了,拍出彩儿了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而他得意忘形之后,往往便会拍错。又屡次三番地拍在马蹄子上,或者不小心戳了马眼睛,不但没给当局帮上忙,反而弄巧成拙,使某些当权者因了他而大挨其骂,大失民心。她说九号其实和四号一样,最初被送进来时,经王教授诊断,并没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病,只不过住久了,住出精神不正常的症状来了。还说王教授顶瞧不起的病人,那就是九号了……
王教授听了很是生气,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可恶之极!可恶之极!说这精神病院乃是我一手创建的,等于是我孵了多年才下出的一个蛋!我不独断谁独断?我不专行谁专行?除了我,谁又有资格有那独断专行的头脑?世界上有一本《名人录》,那上边就少不了我的名字!我就差没得诺贝尔奖金了,还需要再沽的什么名?钓的什么誉?我的“XF”元素微粒学说一经向全世界公布,就可能是下一届诺贝尔奖得主!他是嫉妒我嘛!
我看得出,替教授完成遗嘱是使小悦快活无比之事。
小悦又说,院长呀,这个九号太不好了,他常在背后说您坏话。说您独断专行,为了一鸣惊人,沽名钓誉,从事伪医学研究什么什么的。因为我知道您一向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怕您对我有看法,所以也就一直不告诉您,可总不告诉您也不行啊,他实际上在损害您的形象,贬低您在病人中的至高无上的威望嘛!
我说,小悦呀,你也太歹毒了吧?你这不就等于让九号老呆在精神病院里了吗?
王教授连说,对对,对对,就将九号调到四号病房住!今天就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