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屋里(第3 / 6页)
小泉只学了一年裁缝,正凯就活了这最后一年。乡里人衣服简单,男的对襟衣,女的大襟褂,都着抄头裤,一式的便装,全用手工缝。一年的工夫,足够小泉把便装衣的手艺学到手,就接了正凯留下的裁缝铺,开始靠给乡里人做衣过活。
兵桃比之骅大一岁,之骅经常进出兵桃家,看爷孙俩做事,看他们吃饭。
小泉在自己的上衣上缝了个大口袋,出去做事就把人王放在口袋里,一点也不误事。日子不知不觉过去了,小泉也长大了。自从人王出生后,贵婶就在自己房里给小泉另外搭了张铺,到小泉十七岁这年,邱家就让国臣正式娶了小泉。
有人听到他开导兵桃:“吃,总是空的,牙齿碰一碰,就过去了。你叫得出菜名,想得出菜式,三天两头念一念,在心里盘一盘味道,不也是一样的吃吗?”
贵婶有个侄子叫正凯,从小被日本人弄成了残废,人总是病恹恹的,不能做田里功夫,也不能结婚,便学了个裁缝,衣服做得不错。四十来岁了,仍是光棍一个。
其实,爷孙俩有那些田,足够了。四老倌要吃好、用好、穿好也不难,但他一味苦吃、苦做、苦抠。这只是苦了孙子兵桃,跟着爹爹一年四季都是青菜、蚕豆,拌黄瓜、腌茄子,吃顿荤腥要等过年过节。
这天,正凯来找贵婶,说:“姑姑,让小泉跟我学裁缝吧,女人做裁缝总比做田里功夫省劲些。小泉聪明,学得会。乡里人的衣服容易做,没那么多花样。我这身子,看样子也没几年了。”
贵婶接着说:“你看要莫要?要不丢了算了?”她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只等子文发落这个细妹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灵验,灵验。”他又想起了麻衣相师的话,说不定哪天,自己能成为一个大财主。
半天,子文开口了:“丢是不能丢的,这是前世造的孽,活该生个怪东西来丢人现眼。带嘛,就只怕带不活……这事谁也不能怪。”
鬼子把崽和媳妇捉走时,四老倌抱着兵桃就站在粪坑里,粪水齐了腰子,也不能作声。从粪坑里上来,全身白花花的,爬满了蛆。带着兵桃跳进塘里,蛆就到水里去了。捡了两条命,活到如今。
贵婶松了口气,望着子文的眼神里有了点柔柔的光。她说:“平常家里的事你都不管,随着我。这回是千不该万不该让两个细伢子早早地困在一起。我真蠢哪,该想到的事冇想到。”
四老倌他们炒菜,只须用块猪肉在锅底抹一抹,炒出来的菜偏偏好吃。之骅就喜欢吃他们的菜。特别是用瓦片烤的小咸鱼,两寸多长,不洗,放在一块盖屋用的瓦上,把瓦片放在煮好饭后的余火上,过一阵,小鱼被烤得金黄,嘣脆喷香。兵桃能吃上这种鱼,就算美味佳肴了。他眼睛放光,死死盯着鱼碗,只要爹爹稍有疏忽,一条鱼便飞快塞进嘴里。也有失算的时候,鱼还没夹稳,筷子就被爹爹的筷子压住了:“少吃点,太咸。”
贵婶看到自己娘家侄子瘦骨嶙峋,心里好难过。连忙出门称了肉,买了豆腐,还煮了三个荷包蛋,让正凯一个人吃。
四老倌的嘴巴极歪,饭扒进嘴里,要不停地用筷子往里塞,吃顿饭也是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秋园常让之骅端着饭和他们一起吃或换碗杂粮饭吃。之骅学着他们吃饭的样子,他们扒一口,之骅也扒一口,然后使劲嚼,最后咕咚一声,一口饭就咽到肚子里去了。
一家人在饭桌上决定了,让小泉去跟正凯学裁缝。
一到夏天,之骅就疰夏,整天不吃饭,光吃点豆腐花,还偏要吃一种野芹菜,人瘦得皮包骨。每每看到四老倌和兵桃吃出一片响声,之骅的食欲就被勾了起来。他们的饭里总有各种杂粮:红薯块、红薯丝、蚕豆、碗豆,还有萝卜丝,比那些白米饭香甜得多。
串门聊天时,自然少不了讲起日本鬼子进村的事。他崽和媳妇吃亏就吃在怕脏,不肯躲到粪坑里,硬是要躲到柴堆里。鬼子一进屋好像就知道柴堆里有人,一阵工夫,就把那么大一堆柴掀开了。
贵婶连忙去找小泉,劝她莫哭了,冇得办法的事,哭坏了身子划不来。贵婶找来子文的一只旧棉鞋,把细妹子放在棉鞋里,正合适。又舀了碗米汤,用棉花蘸着米汤,放在细妹子一条缝似的嘴巴边,发现她会吮吸。自此以后,邱家就这样抚养细妹子。
听了麻衣相师的话,四老倌更是神魂颠倒、喜形于色,更频繁地东家进、西家出。
一家人都想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人过一天,细妹子跟着过一天就是了。小泉又替细妹子起了个好名字,叫人王。只是这名字只有家里人喊,别人不喊。外人都喊她木菩萨。
冬天,四老倌开始串门。长齐脚踝的旧棉袍下,一双爬满青筋的瘦脚套着无跟的烂棉鞋,乌黑的脚后跟裸露在外,粗糙得像老槐树皮。一双干瘦的手伸向彼此袖筒取暖,手背就像洗不干净的抹桌布,指甲很长,里面嵌满了污垢,指甲下端呈现出十个白色半圆。有人说他这双手是挖财握宝的手,为此他专门花了一个银元,请一个下瘫的麻衣相师算过命。那相师对他的手大加赞美,说这十个白色半圆比别人的明显、比别人的大,可以搂十个太阳、拢一片金光,好比抱堆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