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不是减肥,是战争(第2 / 2页)
安心在地上挣着,不让护工抱。护工手足无措,安心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掌和手臂,无声地哭了。
安心挨个翻着,翻到母亲的朋友圈时,微微吃了一惊。今天她的朋友圈是一张健身房的会员卡照片,还有她穿上新跑鞋在镜头前的自拍。还是一如既往地胖,但从前慵懒疲沓的眼神却不见了,多了几分锐利。
“你为什么不去?”
那天她摔在地上,一时悲愤攻心,对母亲口不择言后,安心也后悔。她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她排第一位,甚至高于母亲自己的生命,她这是无理的迁怒。第三天看到母亲长跑后发的自拍图之后,安心怔了一下,随之感动,同时还有点小小的好奇,减肥是项艰苦卓绝的任务,多少人半途而废,母亲能坚持下来吗?
天宇道:“那倒不是,但学艺术的总是向往去这两个城市,毕竟这样的地方才有一鸣惊人的机会。”
今天这个卡证明母亲真的下决心要减肥了。想到胖得走路都喘气的母亲一圈一圈地在小区广场上长跑,以及在健身房撸铁这种前所未有的情景,一股热流从后背涌了上来,推着安心坐直了身体,眼睛看向了屋角的轮椅。从前她拒绝坐上它,好像那样的话,她是个残疾人的事实就再也无法回避。她甚至不想见到它,所以叫护工远远地推到角落里。但现在她突然想坐上它,凭她一个人,就在此刻,凌晨三点十五分。
秀芳一听到健身,眼前一亮,却又犹豫:“多少钱?”
之后,他和秀芳两个人渐渐在微信上熟络了起来。
天宇道:“和您上美容院针灸办卡的钱差不多。跟我一个健身房就行。我可以跟老板说一说,没准儿打个九折呢。”
出事后,天宇和老板郑校长去了一次医院。安心醒来之后,他又单独去了一次,想探望她,但安心拒绝见除母亲和丈夫之外的任何人。他只好在医院门口的甜品店见了秀芳,秀芳连声道谢。天宇加了秀芳的微信,告诉她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他是安心的同事,两个人平日里处得如姐弟般。
秀芳果断:“办。明天你下班我和你一起去。”
安心笑笑,说:“依你这么说,咱们这种地方就不配拥有好的舞者了?”
安心不想叫醒护工,她看了下,床太高,无法直接下地,但从床上可以爬到床头的木椅子上,再从椅子上爬到地上,爬至角落,也许可以凭自己坐上轮椅。她开始这样做,从床上翻到椅子上很顺利,但她仰天陷在椅子里了,两截光秃秃的断腿短短地指向上空,像乌龟肚皮朝天般动弹不得,很艰难地才一点点挣扎着倒过身子,用手代脚,一点一点把身体从椅子上挪到地上,再蹭向轮椅。蹭到跟前已是满头大汗,但她非常高兴,为此甚至笑出声来。她喘着气,看着仍在呼呼大睡的护工,心里升出报复似的自豪:原来离了你也不是不行嘛。
天宇是安心的校友,二十五岁。之前他在一家小的培训学校任职,跳槽来翱翔,舞蹈组组长程安心负责带他,因是学弟,对他分外亲切。刚来时天宇问安心,你业务能力这么出众,古典舞、民族舞、芭蕾舞、现代舞、当代舞、国标舞样样跳得好,长得又漂亮,为什么不去北京、上海闯一闯?
休息片刻,安心开始向轮椅进攻,但这一仗遇到了麻烦。从高到低容易一点,从地上往高处爬却是个难事。她的脚使不上劲,只能竭力抓住轮椅的把手,试图仅凭手臂的力量就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送进椅子里。但她力气太小,轮椅又滑来滑去,如果再把身体直立一点,地面就会触到截肢的断面,令她疼痛不止。最后她一咬牙,一发狠,使出浑身的力量,猛力往上一蹿。结果咣啷一声,轮椅栽倒在地,她也摔倒了,脸还被轮椅把手磕到了,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护工被惊醒了,见状大吃一惊,赶紧起身跑过来,要把她抱起来:“你怎么了?怎么大半夜的要坐轮椅啊?”
上完一对四的街舞集体课,张天宇微微出汗,他靠在窗边,边喝水边发愣。就在三个月前,安心还坐在这个教室的沙发上和他谈季度业务考核的事情。他们说着话,他看着她白皙的耳朵上戴着淡粉色的珍珠耳钉,扎头发的皮筋上碎水晶花坠闪闪烁烁,搅动着他的心神。他想起秀芳描述的安心出事后的惨状,不由悚然。这种残酷的描述不应该用在那么美好的女性身上。
俩人一聊,都觉得彼此是非常踏实、能客观认知自己的人,由此分外投缘。翱翔是本市最著名的艺术类培训学校,一些比赛常常由它来征集选手,组织活动。两人在工作中渐渐熟悉起来。天宇是独生子,安心在他心目中,就是女神级别的大姐,也许还有点别的意味,但他没有继续琢磨下去。他第一天来就知道,安心已经结婚了。这很安全,同时又更加诱惑。天宇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了。也许高墙里的果子更迷人吧?
夜阑人静,安心毫无睡意,听着病房里行军床上护工轻微的呼噜声。这个女的睡眠极好,每次安心半夜要上厕所都要叫好几声才醒,安心疑心她可能故意不回应。身为一个残疾人,安心已经能捕捉到人们神情和言行举止间那些微妙的细节,既有过分的呵护,也有不经意的轻慢。安心想,她身体残缺了一部分,好像在别人心中,也缺了分量,所以不值得被完整地尊重一样。后来安心宁可穿纸尿裤也不叫护工了。护工就是这样,勤快又脾气好的没几个,总是没干几天就换人。这个女的力气特别大,抱起安心来毫不费力,用了一个月,已经算她们能遇到的最好的人选了,有些事安心也就忍了。秦峰白天上班,晚上再来陪夜不现实。母亲那么胖,躺在行军床上翻身都困难,再加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吵得睡眠不好的她夜夜失眠,用二十四小时护工反倒省事,虽然一天三百的费用叫她心里焦虑。
他这样年轻的大男孩,如此坦诚地评价自己,倒是少见。安心暗自欣赏,道:“我们班三十个人,十二个在北京,五个在上海,四个在深圳。你猜怎么着?除了三个在培训学校当老师,一个在当舞蹈替身外,其他的全部改行了。有去保险公司的,有进视频网站当编导的,还有卖理财产品的。我们这样的地方性大学舞蹈系,在北上的艺术圈没有根基,没有人脉,根本比不上北舞那类金牌院校出来的人,倒不如在本地发展的好。宁为鸡头,不当凤尾嘛。”
她翻看着手机微信,天宇发了好几条问候的消息,她都没有回。何止他?同事、同学、熟人、学员……所有人的消息她一律没回。前一段是刚恢复,来不及看手机;这一段则是没有心情,也不知道怎么回。回“很好”是撒谎,回“不好”又要引来追问,何必呢?反正生活的大门对她来说已经关闭,不需要再社交了。她这样想,还是不由自主地看朋友圈。她不参与生活,就当个旁观者吧。天宇的学员进步很大,已经可以参加区里的街舞比赛了;郑校长天天马不停蹄会见各种高大上的投资人,翱翔在本市又开了个新校点;表妹若华发了张语意模糊的图,是一张城市的夜拍,不知是励志的实习加班夜归,还是彷徨的深夜独白。听说二姨跟着去陪读了,她有得苦头吃了。但无论怎样的苦头,她毕竟还在生活里,不像自己早被抛出轨道了。丈夫秦峰发了两条,一条是励志鸡汤,一条是公婆并肩微笑坐在沙发上,配文是“今天是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历经风雨恩爱如初,父母就是我的幸福之源”。丈夫是个体面人,又是体制内工作,朋友圈一贯光鲜励志,人畜无害。
天宇爽快道:“我是匠人型舞者。基本功很扎实,但没有灵气。最好的出路就是当老师,毕业前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