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马拉松的终点,有什么等着我们(第1 / 4页)
一开始,秀芳偶尔会有不踏实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什么痛苦了。这不正常。她不相信命运会放过她,屏息,侧耳倾听,仔细观察,像丛林战中的游击队员一样机警。可敌人一直没出现,她更惶恐了。如此平静,必有更大的灾祸隐藏在后面。不可能!怎么这辈子居然能过上这样神仙般的日子?腹中不饥,不再哭泣。冰箱里有肉,粮袋里有米。身体健康,还能和女儿、女婿一起旅行。窗外小区绿草如茵,枝头小鸟叫声清脆,对门传来孩子练琴的声音。每晚上床前秀芳都在想,也许明天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呢,可是来不及细想,五秒钟之后她就睡着了,发出如雷的鼾声。
秀芳渐渐放松,习惯了这样的岁月静好。后来她甚至有点厌倦,觉得日子安逸得太无聊了。白天那么长,就是准备晚上三个人的晚餐,也耗不完这么多时间。上午吃过早餐,她瘫倒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古装剧,很快睡着了。醒来后电视还在聒噪,里面正演宫廷杀戮,刀剑相击,铮铮作响,令人疲惫。悠闲比奔波更令她疲惫,这很奇怪。
程志国死了,靠着工厂的那份工资和微薄的抚恤金,秀芳得以把程安心的师大舞蹈系四年本科供完。五十岁那年化肥厂倒闭,秀芳打了一阵零工,后来盘了个炸鸡的小店,起早贪黑,累到手成鸡爪,握不住夹炸鸡的长筷子。小店生意还行,却终于把她累倒了。病好了之后女儿让她别干了,挣的全是小钱,不够药钱。也不知道是不是炸鸡的油气太大,这以后秀芳就一天比一天胖。店不开了,她也胖到了200斤。秀芳总结,因为活儿太累,本来胃口就好的她吃得更多了,卖不掉的炸鸡和蒸腾的油气悉数吃进肚里,化成身上的坨坨肥油。她从饥馑的年代过来,拼命攫取能量是一种本能。浪费粮食都可耻,更何况肉?
毕业后,安心在一家名为“翱翔”的艺术培训学校当舞蹈老师,彼时这家培训学校在一个居民楼的复式三居里办公。安心二十八岁时,认识了在银行工作的秦峰。秦峰高大英俊,家境良好;二十九岁,俩人结婚;三十岁,安心开始备孕。这时培训学校已经扩大到在市里各个区都有分点,总部租了两层楼,业务蒸蒸日上。郑校长答应元老安心,等她生完孩子,就给她开个人舞蹈工作室。这是校长的一盘大棋:向新东方这类培训行业的翘楚看齐,打造旗下的明星老师,把蛋糕做得更大。舞艺精湛、得奖无数的女神级舞蹈老师安心会是他打造的第一位名师。他野心勃勃,准备把培训学校做上市。现在培训行业如火如荼,经济越不景气,人们越爱在孩子身上投资。他的蓝图完全有可能实现。
现在是秀芳生命中最辉煌、富足的时刻。青春固然流逝了,但前半生的坎坷总算有了回报。五年前她卖了旧平房,用这钱和炸鸡店挣的钱,以及安心上班挣的钱,买了个市区的二手两居。这房是妹妹秀丽给牵的线,和秀丽家就隔了两幢楼。五十五岁这年,秀芳终于告别平房,住上了楼房。如今母女俩生活稳定,她也退休五年了。这五年,她的幸福指数一天天攀升,在六十岁这一年和体重一起到达巅峰。安心参加工作后,她们终于摆脱了计算着一分一厘过日子的习惯。穷人的日子多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滑过温饱线,跌进饥寒的深渊,但这五年她们居然踏实地待在岁月静好这道红线里!
她们买的房所在地现在是新兴的商业区,房价噌噌往上涨。女婿秦峰是家中的独子,父母在建材城开门店,家境富裕,对安心很好。小两口的单位离秀芳家比较近,平常下了班他们就回她这里,周六才回婆家。秀芳不但没有失去女儿,反而多了个儿子。秦峰很大方,家里的肉菜水果等都是他买的,买的全是最好最贵的。原切牛排一块是一块,顶级红富士苹果个个相貌堂堂。秀芳一天变着花样儿地做菜,等着他们下班,自己愈发吃得整个人滚圆,粒粒脂肪都往外鼓胀。安心搞舞蹈的,很不能忍受母亲这样肥胖,隔三岔五数落她,要她减肥。但秀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安心说,太胖了对身体不好。秀芳就说几次体检,除了血脂高一点,还查出什么大问题来没有?
五十五岁之前,赵秀芳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十岁的冬天,她负责洗全家九口人的衣服。挑两筐脏衣服在赵家村冰冷刺骨的河边洗,如果不留神,特别容易一头栽进水里。可惜那样的不留神,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只喝了碗薄粥的身子前胸贴后背。她特别想一头栽进水里,一了百了。
十八岁,她满脸痘,头发枯黄,眯缝眼儿,营养不良使她身材干瘦得像只猴。都说十八岁没有丑姑娘,秀芳却丑得连母亲都替她发愁。少女的心敏感得像剥了皮的血肉那样风吹都痛,那段时间一照镜子她就想,还不如死了拉倒。
二十五岁,秀芳在化肥厂当临时工。手里有了钱,人也吃得舒展些,痘下去了,工友程志国看上她了。娘家要程志国出五百块钱彩礼,程志国出不起。她站在包肥车间里,把如雪的氮肥装进水绿色的塑料袋里。机器沉重地轰轰响着,化肥的臭味太狰狞,扎得太阳穴突突地疼。要是她能突然被熏晕,从此人事不省该多好?就不可以面对这么艰难的选择了。
二十九岁,她和程志国结婚三年了,肚皮一直没有动静。程志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传言说他和脱硫车间的女工好上了。秀芳和程志国吵架,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起不来。后来其实是她不想起,躺在地上挺安逸的。
安心说,等你岁数再大了,严重后果就会显现出来。秀芳说人老了才不能太瘦呢。老年人癌症高发,胖人扛造,瘦人化疗两次就去半条命了。五号楼的那谁谁谁,平时瘦成那样,得了癌症一次化疗就死了。
安心说你这么胖,一件体面衣服都买不到。这个世界先敬罗衣后敬人,你就不嫌丢人?秀芳嗤之以鼻,年轻时我都没有体面过,老了还怕人嫌弃?再说了,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儿,这么帅气的女婿,这已经足够体面了。秀芳说着,笑嘻嘻地抱住安心,叭的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好像她还是她的小宝宝。
这样的对话随时有,最后像是生活乐趣,成了母女交流的一种方式。安心有时也觉得自己不是真心要母亲减肥,因为她也起劲地给母亲买她爱吃的东西:牛排、无籽红提、三文鱼、活虾。真要母亲减肥,应该吃蔬菜沙拉、水煮鸡胸肉之类寡淡无味的东西才对,哪能啥好吃吃啥?安心明白,她不忍心看着母亲受罪。大学毕业前孤儿寡母的凄风苦雨还历历在目,母亲此生没有别的享受,也只有吃这一项了。
安心没有很坚持,秀芳也就心安理得地胖下去。服装店基本买不到她能穿的衣服,得上胖人专柜,或者小店定做。秀芳懒得折腾,翻来覆去穿那几件廉价的涤纶碎花衫。这种衣服倒是好脾气,耐洗免熨,穿坏了也不心疼。就是不好看,兜头一套,紧紧地勒在身上,勾勒出她胸部、腹部、腰部三圈起伏的肥肉。一米五六的个头在她这岁数的老太太当中本不算矮,但因为胖,显得矮墩墩的一团。从远处走过来,咣咣咣,像是地面也会颤似的,一堵花花绿绿的肉墙走过来了。秀芳并不自惭形秽,她对穿本也不讲究,且已过了在意容貌的年纪。再说了,她有个骨肉停匀、容貌秀丽的女儿就行了。她是她体面的背书,优秀的证据。俗话说,娘矬矬一窝。女儿这么漂亮,证明……证明娘曾经也不差!有女儿替她活,够了。
光看安心的做派,无人相信她是秀芳的女儿。秀芳不修边幅,安心却连倒个垃圾也要涂防晒霜。秀芳都不知道女儿从什么时候起,对自己的容貌与身材管理到了苛刻的地步。为了体重能达到报考师大舞蹈系的目标,安心曾连续半年只吃水煮青菜与鸡蛋,每天长跑五千米。艺术院校是漂亮女孩扎堆的地方,更是烧钱之处。来自下岗单亲家庭的安心在此立足的本钱:一是出众的颜值,二是极度的克制与勤勉。她会忍住消费的欲望,攒很久的钱,耐心等到商场的名牌衣物大打折的时候,然后用在校外打工的钱,狠狠地用一千块钱买一条连衣裙,三千块钱买一件外套。当安心穿着Burberry米黄风衣,表情淡漠,细长的两条腿踩着不慢不紧的步伐,穿行于舞蹈系的莺莺燕燕中时,她看起来比任何一个女孩都耀眼。秀芳曾为女儿的虚荣心而微微感到不安,后来又想,女儿不偷不抢,不傍大款,那钱是她在培训机构教舞蹈攒下来的,该自豪才对。
三十二岁,女儿程安心两岁。程志国死于氮罐泄漏事故。设备老化固然有错,程志国违反操作章程也要自己担责。抚恤金厂里开始扯皮。从火葬场回来,秀芳抱着安心走在街上,口袋里只剩十块钱。天高云淡。天太高了,高远得让她没有力气。这人间熙熙攘攘,可孤儿寡母茕茕孑立。一辆大货气急败坏地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安心睁着明亮的眼睛指着它说:“妈妈,大车车。”一生还那么长,她们怎么过?
艰难的时刻不止那些时候,包括母亲因为她执意要零彩礼嫁程志国对着她的脸啐口水、骂她贱货时,程志国家暴她时,四岁的安心半夜发着高烧哇哇哭着、光着脚跑到车间来找上夜班的她时,工厂倒闭后一时找不到出路时……那时她对存在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怀疑,怀疑自己被生下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来经受风刀霜剑,饱尝贫穷困苦的吗?她不信教,也没有修行的兴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莫名其妙地被生下来,被某种力量鞭挞着,非得踏踏实实地服完人生这场苦役才算了事?
想去死,是对这种无理安排的愤怒反抗,是对不知身在何处的敌人最致命的一击。既然它动不动就要出招,她不如先了结自己,以无招胜有招。不能安排生,还不能安排死?
想去死,更是想叫停人生苦役,得到终极的休息。她累极了,想眼一闭,再也不用睁开。可惜路途遥远,这一梦想不知何时才能实现。
妹妹赵秀丽一直笑话她,都说心宽体胖,你这么胖,可见你这些多愁善感都是假的。秀芳自己也纳闷,这一生胆小如鼠,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老天爷在头上又响个炸雷,却为何偏偏吃嘛嘛香,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从不失眠?年轻时枯瘦的身板在中年生活稳定后极速扩张,五十五岁后,秀芳成了个一脸佛相、珠圆玉润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