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 第九章 我的伤感的情人(第2 / 7页)
我听我奶奶讲过,男人要是被女人抽了耳光,就会连倒三年霉,唯一的办法是把耳光抽回去。但是,像这么一个敢咬老虎的女人,她准保会把耳光再抽回来,那就抽来抽去没个完,有这种闲情,还不如躺到床上去做爱呢。倒霉就倒霉吧。
我把那天老头损我的话告诉白蓝,白蓝说,无所谓啊,随便他去说吧。但真的做爱的时候,她又不由得克制住自己的呻吟。她还问我,这样是不是有点扫兴,我说挺好的,我喜欢那种克制克制最后克制不住的声音,写诗也是这样,一上来就“啊”的诗歌,多半是拍领导马屁的,没有真感情在里面。
她说她爸爸是语文老师,七六年那会儿,她爸爸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也不说话,到了秋天,头发全都白了。她被寄养在亲戚家,偶尔看到爸爸,觉得他像一棵发疯的树。她说:“后来熬了十年,熬不过去,走了。”
干过之后,我还问她,为什么隔壁做爱的声音我听不到,难道他们也这么克制吗。白蓝说,隔壁是老头老太,老头以前是右派,都克制了一辈子了。我追问道,那么老太呢,老太不是右派啊。白蓝说,你真烦,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就说,这里真不一样,不像我们农药新村,全是造反派。
她说一九七六年她妈妈带着姐姐去唐山探亲,她妈妈也是医生,地震发生以后,她们两个都被埋在了里面。这些事情我都没听她说起过。她问我,鬈发好看吗。我说很好看。她说:“我妈是天生的鬈发,我不是。”
我们后来做爱,声音一直都很轻,而且还戴着橡胶套子。我问她,这个套子是不是从医务室里偷出来的,她说不用偷,一抓一大把。她把橡胶套子装在一个饭盒里。有时候她自告奋勇给我戴套,有时候让我自己套,她在一边看着。
那天我说完这些,就回家了。我很想和她睡在一起,但忽然有了一种很挫败的感觉,好像脑子里的精液也都射光了。现在我回忆的时候,知道那种感觉叫作虚无,当时却无法表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挫败了,如果当时知道那是虚无,大概也不会难过了,虚无就是这么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
后来我们又回到最初的姿势,我把她的腿举高,我们都不再说脑浆进裂这件事,因为体会到近似脑浆进裂的感觉,只是位置不同而已。我射精的瞬间,她用力喊了一声。与此同时我感觉到床架子剧烈抖动,身后的玻璃窗发出哗啦啦一片撞击声,楼下像炸了锅一样,“快跑啊!又震啦!”我用尽全力覆盖在她身上,双手撑住床沿。我这个亡命之徒,和她这个亡命之徒,在第二次地震的时候到达了高潮。等到我的精液全部射出,等到阴冷而酷烈的死亡穿过我们的身体,我喘得像一台生锈的马达,而她却凝固在我身下。房间里,吊灯影子在微微晃动,楼下一片嘈杂,哭爹喊妈。这时床架子停止了抖动,她闭着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我:“不震了?”
下楼的时候我觉得腰里有点酸,心想,这该不是肾亏吧,如果二十岁就肾亏,到四十岁肯定变成阳痿啦。脑子一走神,我在楼梯上绊了一下,直刺剌地摔了下去。那块绊脚石哇哇大叫。我点亮打火机一看,妈的,二十多号人全都蹲在楼道里打瞌睡。这也难怪,外面下雨,又没有防震棚。我连声喊抱歉,这些人全都醒了,对着我看。有个教授模样的老头说,哎呀,谁家唱了大半夜的卡拉OK啊。我再不是东西,这时候脸也不由红了红,知识分子就是厉害,损人都这么有艺术感。
她让我躺着,再次跨上我的腹部,然后用手把我拉起来,我的头被她抱在胸口。她说这样也很好,天花板掉下来,两个脑浆一起进裂。我就说,既然一起进裂,你就不用把我脑袋抱那么紧,我他妈都喘不过气来啦。
回忆九三年,那次地震之后,糖精厂岿然不动,只是塌了河边的泵房,那里平时没人,就砸死了很多耗子,剩下的耗子全跑了出来,在大街上巡游。这些耗子都很嚣张,而且聪明,比如它们过马路的时候,先是一只耗子出溜过去,蹲在马路边上吱吱地叫几声,后面就有一串大大小小的耗子,气定神闲地向它走去。这么有组织有纪律的耗子,我们根本不敢打,怕招致严重的报复。
她说,卷头发的时候听到动静,起初没在意,后来邻居都跑了出来,高呼地震。她也想出来,但穿着睡衣感觉到有几分淫荡,她就留在了屋子里。她从书柜上拿了半瓶红酒,倒在杯子里,只喝了一杯就觉得身上发烫,头开始飘。以前她的酒量没这么差。这种感觉令她忘乎所以,好像漂浮在河流中。后来她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哭的时候我正骑着自行车在戴城的街道上狂驰,形同亡命之徒。再后来,她看见我在楼下,就向我招手。
发生关系之后,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说在厂里互相看到,眼神就会不一样。我们厂里有那么几对,谈了恋爱之后,经常在厂里挎着膀子量地皮,从甲醛车间晃到糖精车间,从司机班晃到锅炉房,十分招摇。师傅们站在窗口,看到他们走过来,就会大惊小怪地说:“压路机来了。”然后对着他们品头论足。这些待遇我都没有,一则是她不愿意跟我在工厂里压马路,二则我也觉得在甲醛和糖精之间卿卿我我,实在是没什么可自豪的。事实上,我连中饭都不跟她一起吃,她是干部餐,我是工人餐。我们就用眼神交流,我和她都是大眼睛,交流起来很有美感。
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试了一下,还好,只是有点喝高了,不是烂醉。我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不是我要占她便宜,而是窗台上太危险,一个小震动就能把她掀到楼下去。我将她蹾在床上的时候,她的胸脯猛烈地起伏。我说可能还有余震,这破楼万一倒了,我们就全死在里面了,到底跑不跑。她看着我,嫣然一笑,把脑袋上的塑料发卷一个一个摘下来,鬈发披散下来,非常好看。后来她把丝绸睡衣脱了,睡衣从床上滑落到水泥地坪上,她站起来,顺脚将它踢开,就这么开始吻我。
只有一次,她闹牙疼。我在厂里遇到她,直接问她:“还疼吗?”这时正好倒B从我们身边走过,听到这句话,就扭过头来打量我们。白蓝做出很疼的样子,指了指腮帮子,好像讲不出话来。后来在医务室里,大肥婆不在,她对我说:“你说话注意点,什么疼不疼的,让人误会。”我满不在乎地说:“不会误会的,只有处女才疼。”说完这话,冷不防脸上被她抽了一下,生疼。我低头一看,她用来抽我的竟然是一副橡胶手套!她还问我:“你疼吗?”那次我真的火了,我说,咱们俩这么浓厚的交情,为了一句笑话,你丫竟然用妇检手套抽我!她就说:“干净的。”
“还他妈诗人呢,这都不知道。这是我爸爸改编的。”她吐了一口烟在我脸上,“今天地震我就想起我爸爸。”
她哈哈大笑,继续在我身上起伏。她说这样也不好,路小路的眼珠子会被砸出来,掉在她嘴里。然后她从我身上跨下来,伏下身子,从床沿上抄了一个枕头垫在腹部。她说这样就好了,你被砸出脑浆我也看不见。我再次进入她的身体,那感觉有一点特别,因为失却了她身体的包围,我不再是河流中的船,而是在浓雾中狂驶的摩托车。后来她说,要命,轻一点。然后继续呻吟。
我和白蓝发生关系之后,陆续还做过几次,地点都是在她家。新知新村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差到什么程度呢?我在她家卫生间蹲着,可以听见隔壁卫生间里小便的声音,当然是男人小便,要是女人小便都能听见,那简直就等于是布帘子了。不过,这也着实说明房子质量之差。白蓝说,七十年代造的房子,都是用预制板拼起来的,虽然不够私密,但是这种房子很牢靠,特别防震,刚搬进去的时候都乐坏了。我可以证明,有一些年份里,中国人特别怕地震,大概是被震出心理障碍了。
我在她身下颠着她,她忽然问:“这样好吗?”问的时候还是闭着眼睛。我故意说,不好。她睁开眼睛,对我说:“那你喜欢什么样?”我说不是的,像目前这种姿势,万一天花板砸下来,首先是令她脑浆进裂,我将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这样很不好,万一我没死会被吓成个阳痿。我情愿用开始时候的姿势,天花板砸在我的背上,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在那种房子里做爱,如果当时没有喝醉酒,就会觉得有另一种心理障碍,怕隔壁邻居扒在墙壁上偷听卡拉OK。我知道很多种偷听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拿个玻璃杯子杵到墙上。耳朵凑到杯子口。但是这种把戏在新知新村几乎不需要,这里的情况恰好相反,如果你不想听见隔壁的声音,最好把自己的耳朵套起来。
她说完这些,又说,她不怕地震,不怕自己毫无理由地去死。她说她比我更像个亡命之徒,只是别人不知道。然后她抱住我,风从窗口猛烈地吹入。吹在我的背上,也吹在她的腿上。我感到她身上起了一层寒栗,像是死亡从她的身体中走过。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发出一声轻唤,向我拱起上身,好像一条缓慢地跃出水面的海豚。她的双腿用力夹住我的腰,这次我不再感觉到自己是个被夹住的老鼠,而是一艘顺流而下的船,她的腿是岸。后来她说,换个位置。我就躺平在床上,让她覆盖我,这时她仰起身体,紧闭双眼,笔直地伸出一只手来,她的手指也像树枝一样紧绷着。我看到天花板上霉点,在她头上,作为一种背景被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