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三章(第1 / 11页)
古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对喝醉酒的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但是他也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做“酒后吐真言”,祁掌柜的醉话虽然不能全都当真,可是祁掌柜对他的那份喜爱和关怀确是没掺假。有了这个底,古海的心里就感到特别地熨帖,说话做事就放松多了。
古海是按照大盛魁的特有规矩,在归化城柜三年学习届满之后,被派到乌里雅苏台继续第二个三年的学习。
乌里雅苏台是一座幽静闲散的小城,城里的人口总共还没有超过六千人。在分庄上像他这样的伙计都已经有过城柜三年学习的经历,可以说有了一定的资历,掌柜们对他们的管理也不像对初入号的小、伙计那样严厉,整个空气是比较宽松的。有许多时候他们都是单独一个人牵着骆驼去送货,碰到一些屑小的事情掌柜也允许他们自己酌情处理。只要不是遇到大收账的日子,一般来说不是很忙。在分庄上伙计们因为有了一定的资历在身,彼此间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的,称呼也讲究了,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称对方的字。古海,字元龙,伙计们就都叫他元龙。在外边不论是普通牧民还是其他商人则一律称他们为——小掌柜。
“……虚怀若谷?什么叫虚怀若谷!告诉你我祁某人到乌里雅苏台做这里的分庄掌柜,就是我自个儿主动向大掌柜要求的——我就没有虚怀若谷。既然我有这个本事,我就可以自己说。大掌柜不是按照我的要求办了吗?要紧的是你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而不是什么虚怀若谷。在大盛魁成百上千的大小掌柜子中,除了大掌柜和郦先生有谁可以和我相比?!自出师以来前前后后我为字号立下了大功两次、小功六次,我就是凭着这些才做上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交椅的。你知道吗?——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这把交椅意味着什么?你说,古海。”
“祁掌柜好!”
“我知道,乌里雅苏台坐庄掌柜就是大盛魁总号大掌柜的继承人。这是咱字号近两百年早已形成的惯例。”
那是一个晚饭后的辰光,古海随着祁掌柜身边的小伙计走进房间的时候,祁掌柜正坐在乌木的八仙桌旁边喝奶茶。祁掌柜是三年前古海刚入号之后不久被总号派到乌里雅苏台来的。一别三年,如今的祁掌柜比过去胖了许多,袍子下面的肚子挺了起来,肩膀和胸脯都也宽展厚实了,脸色黑了一些,但是脸面上的皮肉绷得展悠悠的,甚至连过去曾经有过的鱼尾纹都看不到了;整个人看上去比三年以前还显年轻,更有气度了。
“你说对一了!……哈哈哈!告诉你,古海——用不了多少时日,大盛魁总号大掌柜的位置就是我祁某人的!你也知道的,你在城柜待了三年,你看见咱大掌柜的那样子了,他老啰!——想当初我来这乌里雅苏台分庄也是据理力争才办成的,在总号就有人不服气我,那时候大掌柜的态度也不明朗。大掌柜的心里本来是另有人选的,他看中了在北京分庄坐庄的王锦棠。我也不是傻子,这种时候不使劲儿什么时候使劲儿?这机会对我、对王锦棠、对其他谋求大盛魁最高位置的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我使了手段,我利用了财东们的力量压服了大掌柜……”
祁掌柜让古海坐在了他的对面,这本来就使古海觉得受到了过分的抬举,听祁掌柜这么一说古海更觉得受宠若惊了。他扭捏着把半个屁股放在乌木的太师椅沿上,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
“祁掌柜过奖了!”
“不必过谦!”祁掌柜把满满的一碗奶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尽了,然后把空茶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蹾,说,“我们过去总是说做人要谦虚,所谓虚怀若谷乃是一种美德。其实依我看这谦虚有时候当然是不错,但是许多时候你谦虚了也未见得就是好事情,你谦虚了也未见得就会有好的结果。你说是不是,古海?”
祁掌柜显得很兴奋,话也特别多,他让身边的伙计为古海拿来杯子斟了奶茶。祁掌柜对古海说:“古海你我三年没见,今天看见你我是太高兴了。三年前姚祯义头一次带你去见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一块经商坐贾的好材料!今天这里也没有外人,咱爷俩好好唠唠。”
“嗯……当然,祁掌柜说得有道理。”古海吞吞吐吐地说着,站起来为祁掌柜斟茶,心里却在对自己说着另外的一番话,“祁掌柜这是喝醉了。”
还有一点对他来说更重要,那就是他又遇上了祁掌柜。祁掌柜与姑父姚祯义的深厚私交和对他能双手打算盘的格外欣赏,使他从心理上得到了特别的慰藉,他觉得在乌里雅苏台遇上了祁掌柜是一个绝好的兆头。事情果如他所料,和他一起被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的一共是六名伙计,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来到乌里雅苏台的头一个月里就受到祁掌柜的亲自召见。
祁掌柜的这番话使得古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像祁掌柜这样的在字号内有着极高地位的人讲起大盛魁高级掌柜们之间的矛盾。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大盛魁最高级的掌柜们之间还会有矛盾。祁掌柜的这一番话简直就把他吓坏了,从打入号之初就不断地受到各种人的“多做事少多嘴”告诫的古海,觉得自己再这样和祁掌柜坐下去已经是很不方便了。他借着为祁掌柜斟茶的机会说道:“祁掌柜,我讨扰多时了,您该歇着了……”
依照字号的规矩,大盛魁的号伙不论是在草原上做生意还是回到分庄的大院,都只准使用蒙语讲话。这一点古海还是在家乡的时候就曾经听父亲说到过,在归化的三年,颇有心计的古海利用早晚的间隙已经基本上把蒙语弄通了,所以来到乌里雅苏台之后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好吧……你先去吧。”祁掌柜把古一海放走了,古海走到门口返回身关门的时候又听见祁掌柜说,“古海你好好干,有我祁某人在,一切都好说。”
天高地阔的草原环境使他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里,乌里雅苏台让他觉得新奇和兴奋。这里是大盛魁的一个分庄,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得依着大盛魁的规矩去办。但是在这远离归化的草原上,那种城柜里所具有的使人感到压抑沉闷的气氛已经是非常淡薄了。他的任务也非常单纯,就是按照他的顶头上司小掌柜海仲臣的指令,牵着骆驼去送货。有时往王府去送货,有时往军营里送货,有时往寺庙里送货,有时也直德把货物送到分布在草原上的蒙古包里;所送的货物五花八门,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这里要紧的是在送货的途中不能把货物损坏。至于收账的事情完全不用他操心,他只需要在把货物送到以后将账目记好就是了。
醉意颇深的祁掌柜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强烈的酒味儿,古海不知道祁掌柜是刚刚从王府的酒宴上下来的。
“就说你古海吧,小小的年纪你就能双手打得了算盘——我早说过,在咱大盛魁上上下下近万号人马中间除了郦大先生再没有谁能耍得了这一手。——可是古海你就能!这就是本事!”
祁掌柜呵呵笑着踱到古海的跟前,用含笑的目光从上至下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拍说:“嘿——真是想不到,三年没见,你的个头长得比我都高了!人也壮实了,假如走在外面一下子我还认不出你呢……”
古海只是笑着望着脸色红红的祁掌柜,并不多说话,只是支支吾吾地应酬着。在城柜待了三年,他还不曾有一次看到过有哪个掌柜像祁掌柜现在这样酒后失态。事实上在酒精的作用下,神经异常兴奋的祁掌柜也并不要听古海说什么,他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古海很高兴地向祁掌柜行礼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