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3 / 3页)
传杰赶忙接过话头说:“爹,那天,大伙们一块商议投资开办山河矿,我说这事得问问俺爹,俺爹要是答应了,哪怕是把四味楼押上都没有问题。”传杰又转向绍景说:“绍景,俺爹没答应这个事,你能这么胡说吗?”绍景尴尬地笑了,说:“喝多了,喝多了。老爷子,我自罚一杯。”
等秀儿醒来,天色已黑,窗外下着细雨。她四下看看,见一郎正在窗前熨衣服,忙起身说:“一郎,这是哪啊?”一郎说:“这是我的房间。”秀儿站起来说:“俺得回家了,天都黑了!”一郎说:“再等会儿,衣服就要熨完了。”秀儿说:“是俺的衣服?刚才我喝醉了吧?”一郎说:“还行!没太醉。”秀儿说:“俺刚才没说啥吧?”一郎笑了笑说:“光说小时候的事了,还有俺二哥。你喝口水,在床头那都倒好了!”秀儿拿起水杯慢慢地喝着,望着一郎熨衣服的背影,心底涌起一阵阵暖意。
朱开山摇摇手笑着截住他,说:“绍景,听明白了,你这是绕着弯说开矿,劝我投资,对不对?你们开煤矿,朱家什么事都不做说不过去,这样吧,我这面搭上个传杰给你做个帮手,于情于理总可以了吧!”绍景说:“老爷子,你不要小看了开煤矿这件事。中国有三大煤矿,抚顺煤矿现在叫日本人抢去了咱不说,热河的开滦煤矿,山东的枣庄煤矿,你知道都有哪些人入股吗?说出两个你都能吓得一跟头——黎元洪、徐世昌,人家可都是当过民国大总统的人物啊!”朱开山笑了笑说:“这样的大人物咱比不了。”绍景说:“那咱就讲小人物,咱这条街上的大小掌柜们和民国大总统比应该是小人物了吧!可是这一回哪个不是挤着抢着要入伙办山河矿。传杰,俺三哥,在你眼前更是个小人物了吧?为了办矿,他把四味楼都押上了……”朱开山一惊说:“你说什么?”绍景一下子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支吾着说:“我是说啊……三哥,那天你怎么和我说的?”
一郎把秀儿送回家,刚一进门,见那文打着伞急三火四地从外头过来,跟他俩匆匆打了个招呼,一路喊着娘,进了四味楼。文他娘迎出来说:“咋呼什么?”那文说:“我刚从老三那回来,老三病得不行了!躺在炕上,发着高烧,头不抬,眼不睁,整个人都脱相了,玉书一步也不敢离。”文他娘说:“赶紧叫大夫啊!”那文说:“我这不回来找人吗?”文他娘四下喊道:“传文,传文!”传文闻声跑过来。文他娘说:“你赶紧跟那文上老三那去!”传文说:“出什么事了?”那文说:“老三病了,病得不轻呢!”传文说:“不用和爹说一声?”文他娘说:“问那个凶神干什么?你麻溜跟那文去!”
已经酒过三巡,绍景有些醉了,朝朱开山说:“老爷子,作为晚辈,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他指着头上的电灯说:“这是什么?”那文说:“电灯呗,这还用问,你是喝大了。”绍景问那文说:“电又是从哪来的,你知道吗?”玉书接上说:“你问我呀——发电厂!”绍景问玉书说:“发电厂是怎么发电的?”玉书说:“蒸汽涡轮机呗。”绍景又问道:“蒸汽从哪来?”秀儿说:“这俺知道,蒸汽,不就是水开了,冒的那股气吗?”绍景说:“水又是用什么烧开的?”朱开山迸出个字:“煤。”绍景高兴地一拍桌子说:“煤!对,老爷子高见。眼下,是工业时代,干什么都少不了煤,无论是建城市、开工厂,你说哪样……”
传文碰了一鼻子的灰,转过身一个人讪讪地脱衣上床。那文宽了衣服,凑到他身边,脸上堆着笑说:“我看你这些日子瘦了,也黑了。”传文说:“劳累的呗,回老家又修房子,又开坟圹。”那文说:“今晚上,就让我好好犒劳犒劳你。传文,自个儿的老婆能和你二心吗?”传文听着老婆的话,心里那点儿不快像给熨平了,不觉心花怒放,和那文温存着。那文顺势说:“就算老婆做了点儿背着你的事,你也不该往心里去。”传文推开她说:“这么说,你到底还是做了背着我的事?”那文笑着说:“你说呢?谁的心里还没藏个小茶壶?”传文摇头说:“不行,你得把那个小茶壶打碎了,我看看里面是什么?”那文说:“不用看哪,里面装的东西,都是为了你,为了咱这个家。”传文说:“这个话怎么讲?”那文说:“朱家的产业,将来还不是你朱传文说了算啊!”传文说: “对呀,这趟回老家,咱爹把这话挑明了。”
一郎问道:“俺三哥、三嫂呢?”文他娘说:“可别提他们了!为了开煤矿,背着你爹把四味楼押上了,没把你爹气死。”朱开山说:“行了,一郎回来是喜庆的事,不扯他们。”一郎举杯敬朱开山和文他娘说:“爹、娘,一郎敬你们一杯,不是你们当年救了我,我哪有今天哪!”朱开山将一杯酒喝下。文他娘说:“一郎,娘不喝酒,你可是知道的,娘就喝口茶吧。对了,你还得敬秀儿啊,当年还多亏秀儿,在山坡上发现了你。”一郎说:“是啊,要不是二嫂当年我就被化成灰了。来,二嫂,一郎也敬你一杯。”秀儿举起杯,轻轻地抿了一口,一郎一饮而尽。
那文回了自己屋,传文问她:“你跑哪去了?”那文说:“不是送咱爹咱娘歇息吗!”传文说:“我看你变了?”那文说:“是老了,还是少面了。”传文指了指那文的胸口说:“是你的心变了。你成天和传杰都鼓捣什么?当我不知道?”那文啐他一口说:“什么意思?还我和传杰鼓捣什么,你们不在家这些天,有些事情,我们不得在一块商议商议啊?到你那张臭嘴里就成了鼓捣,呸!幸亏你们是亲兄弟,要是换成了别人,你还不知能喷出什么粪来!”传文说:“你别瞎扯乎,老实说,传杰是不是把四味楼抵押了?”那文心里一惊,却故意顶着传文的脸说:“对,抵押了!还赚了十大包银子,都叫我和传杰藏起来了,藏哪了,就不告诉你,除非你把我这口牙都敲碎了。”
那文说:“一郎,俺弟妹没跟你过来?”一郎笑了,说:“哪有什么弟妹啊!俺一个人过。”文他娘说:“这可不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郎,你的婚事,娘给你包下了!”一郎说:“行,俺听娘的。”朱开山说:“一郎,你这趟来,除了看看咱家里人,还有别的事情?”一郎说:“想在这开个分号,眼下正准备着呢!”生子说:“四叔,你那脸怎么像大红灯笼一样?”文他娘说:“咳,他那是肚子里没食光喝酒了!一郎,赶快吃点儿什么?”一郎说:“娘,我最想吃的就是你做的打卤面。”秀儿说:“对啊,上回来,一郎就光吃咱家的打卤面了。一郎说,那年他过生日,娘做的打卤面给他吃,他这么多年都没忘。”文他娘说:“是吗,一郎?”一郎点点头说:“娘,我永远也忘不了啊!”文他娘夸奖说:“好啊,一郎好孩子,知情知义!”
传杰、那文、秀儿、玉书又悄悄进了传杰的屋。传杰说:“老爷子是铁了心不掺和开矿的事了,下面咱怎么办?”秀儿说:“早点把抵押四味楼的事和爹说了吧,本来这事咱办的就欠思量。”玉书抱怨道:“什么都不怨,就是咱爹老了!”那文说:“眼下是不大好收场了。咱爹也怪了,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就醒不过腔来了呢?”传杰说:“我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瞒下去,不和咱爹咱娘说,也不能和大哥说,大嫂,你看这么办行吗?”秀儿插嘴说:“瞒,瞒到哪天是个头啊?”那文说:“老三的主意我看行!秀儿不是问哪天是个头吗?只要咱们几个不走漏风声,老爷子要弄清底细也得个时日。到那时候煤矿办起来了,红火了,整天成大包的银子往家里进,老爷子能不高兴?到那时候就是个头!说不定,老爷子还能摆上酒席感谢咱们有先见之明,押上了大赌注呢!”
文他娘心慌慌地回了屋,冷着个脸问朱开山:“你都听见了,我问你,答不答应老三他们今晚搬回来了?” 朱开山说:“别想那个好事。”文他娘说:“好,你不答应,今晚我就搬老三那去。”
四味楼挂了灯笼,结了彩绸,一派喜庆气象。餐厅里摆了寿案,贴了寿联。朱开山六十六大寿的宴席好不隆重。
老两口谁也不让谁地吵着。传文和那文进来了,一身的雨水。那文说:“娘,老三他们没影了!”文他娘大惊道:“说什么呢?”传文说:“爹、娘,俺和那文刚才去了,屋里屋外,找了个遍,连行李都不见了!这可怎么办?”文他娘说:“怎么办?还不快出去找!”朱开山拦住说:“找什么?他们俩不是佛爷,也不是鬼神,上不了西天,也下不了阴曹地府,叫他们自在去吧!”文他娘火了,眼角一挑说:“他爹,我告诉你,说别的,我都依你,今天这事你做不了主。你是孩子他爹不假,可是他们在你肚子里待上一天了吗?你喂他们一口奶了吗?都是我,我是孩子们的娘!你看你那个能耐,为了个四味楼,还把三儿撵出去了!四味楼算个什么?一百个、一万个四味楼也抵不上俺的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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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他娘叫上传文和那文说:“走,咱们找三儿去!三儿没有爹,还有娘呢!”朱开山见文他娘真动气了,这才抬起身,慢悠悠地说:“传文,就别劳碌你娘了,上那个潘绍景家去看看。”传文问道:“老三,能在那儿?”朱开山:“他能上哪?眼下,也就是绍景能收留他。”传文和那文答应着,又急匆匆地出去了。文他娘这才消了点气。朱开山转到她眼前说:“消消气吧!你的宝贝儿子丢不了,更死不了!”文他娘说:“你个老东西,原来你心里早有底了!”朱开山笑一声说:“哼,一个小家雀,能扑棱到哪去?”
秀儿瞅着窗外发呆,脑海里总萦绕着《问》那首歌的旋律。文他娘进来说:“想什么呢,秀儿?”秀儿说:“娘,你说,玉书他们现在在干啥?”文他娘说:“娘也想他们啊!明天叫你大嫂去看看。”秀儿说:“俺也去。”文他娘说:“明天你还有你的事情。”她拿出块怀表来,递给秀儿说:“一郎喝多了,临走把这块表忘咱这来了,明天你给他送去。”秀儿说:“他住哪俺都不知道,怎么送啊?”文他娘说:“才刚,一郎来电话了,询问这块表,还说他住在马迭尔大酒店。”秀儿说:“娘,明天你陪俺去呗?俺没上过那样的地方。”文他娘说:“娘就没有娘的事了?自个儿去,出去溜达溜达,省得坐家里净长肉了。”
寿宴兴尽,几个子女簇拥着朱开山和文他娘,将老两口送进房间。见儿女们走了,朱开山说:“文他娘,你没觉着,四味楼开始晃荡了吗?”文他娘说:“你是喝多了,脚底下发软。”朱开山说:“你不信是不是?睁大了眼,走着瞧吧!”
马迭尔大酒店餐厅里四下坐着时髦的男男女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餐厅角落的一张桌边,一郎和秀儿吃着西餐。一郎举杯说:“二嫂,再喝点。”秀儿举起杯一口喝下去了。一郎说:“二嫂,这可是酒啊!”秀儿说:“是吗?咋没平日里喝的酒杀口呢?”一郎说:“不是和你说了吗,这是葡萄酒,法国的。”秀儿笑着说:“俺喝它光觉着挺甜的,哪有酒味?”一郎又给她斟上一杯。
生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擎了个杯子说:“爷爷、爷爷,我来敬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绍景说:“生子,你这套词好是好,就是太旧了点。”生子小脖一梗说:“嫌乎旧了,那俺就来个新的,昨晚才学的。”那文说:“生子,一边去。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生子不听那文的,指着朱开山,开口说道:“这个老头不是人。”满桌子的人全惊了,街面上的宾客们更是唬得合不上嘴。只听生子又说:“他是神仙下凡尘。”大伙笑了,齐赞生子聪明。玉书说:“下面呢?”生子说:“孙男嫡女全是贼。”大伙又愣了,绍景说:“生子,你把自个儿都骂了!”生子做了个鬼脸,抓过个寿桃来,朝朱开山跪下,献上寿桃,大声说:“偷来蟠桃献至亲!”众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齐声称赞。秀儿问生子说:“生子,你跟谁学的呀?”文他娘说:“还能跟谁学,你嫂子呗。”桌上的人又笑了。
服务生送上一道菜。秀儿看了看说:“妈呀,这肉熟了吗?俺怎么看还带着血丝!”一郎说:“这是牛排,西洋人就这么个做法。”秀儿说:“半生不熟的,俺可不敢吃。”一郎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秀儿有些醉意,面色桃红,问道:“笑什么,一郎?二嫂可没喝多呀!”一郎说:“那年,我刚进咱家,一开口就是日本话:哈依,噢哈哟,古匝一嘛丝。我说一句,二哥就拍我一下脸,我说一句,二哥就拍我一下脸。我问二哥,我怎么了?你老打我。你猜二哥说什么?”秀儿问道:“他说啥?”一郎说:“二哥说,我就烦你说这种跟面条似的话!二哥把日本话说成是面条话了!”秀儿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一仰脖,又喝了一杯酒。却不晓得葡萄酒后劲大,秀儿迷迷糊糊地就趴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