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纯真的秋天 尸体(第2 / 57页)
“真的!我一点也不害怕。”
堤防距离我们越来越远,每多跨出一步,就越加不可能反悔……也越觉得这种无异自杀的行径未免愚蠢。我看到远远的下方,石块在急流的冲击下随波逐流,赶紧抬头看前面;柯里与泰迪已领先好一大段路,几乎已过了桥中央,魏恩则蹒跚地跟在后面,两眼专心地注视着落脚处,弯着腰,垂下头,两手伸出以保持平衡。我回头看了一眼;太远了,现在只有继续走下去,倒不是因为可能有火车来。如果我现在掉回头,那可就得当一辈子孬种了。
“是吗?你不怕?”泰迪看着我的眼神,透着过度的小心。
我们呈一路纵队朝铁道走去;柯里带头,泰迪次之,然后是魏恩,我则殿后,因为刚才说“勇敢的打前锋”的人是我。我们走在轨间的枕木上,无论你是不是有惧高症,都得低头看清楚再跨出步子,只要踩空一步,就可能一脚在铁轨上,另一脚悬空,也许还得赔上一只脚踝。
“那你不介意我们检查一下你的裤底有没有弄脏吧?”泰迪问道,魏恩听了一笑,终于知道他又被耍了。
你有没有听过“吓破胆”这句话?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是说完完全全明了,这种说法大概是所有陈腔滥调中最真切的描述。此后我也曾经害怕过,而且也有过惊骇不已的经验,但吓破胆的程度都不如手握着滚烫跳动的铁轨的那一刻;一时之间,喉咙以下的身躯竟好像瘫痪一般,仿佛内在的一切陷入昏厥,一道细细的尿流缓缓自大腿内侧流下,我的嘴巴张开,不是我要张开,而是嘴唇自个儿张开,下巴倏地松落,好像原本栓好的铰链突然松开一样;舌头顶着上颚不能动弹,几乎把自己闷死。全身的肌肉都好像上了锁似的无法动弹,这才是最糟的,我浑身无力,肌肉紧绷,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虽然这情形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但以主观的时间观念来看,则无异永恒。
“去你的。”
尽管我写过七部小说,书中主角都懂得读心术,能预知未来,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未卜先知的经验。我很确定这就是第六感,否则该如何解释?我蹲下身子握住左边的铁轨,铁轨在我手中跳动,而且跳动得相当剧烈,就像握着一条能够置人于死命的金属蛇似的。
柯里转向我。“戈登,你可被那火车吓坏了?”
我们坐在阴影下喝可乐。魏恩和我把衬衫披在肩上,以避免恶蚊的攻击,但柯里与泰迪都裸着上身,凉快又自在,像两个在冰屋里的爱斯基摩人。我们坐在那儿还不到五分钟,魏恩就说要到树丛里方便,回来后引起大家一阵讪笑。
我终于完全挣脱瘫痪,开始没命地狂奔。
“魏恩,火车把你吓坏了吧?”
我大声喊道:“火车来了!”
“不是,”魏恩说,“我们在换车站的时候,我就想方便了。反正我本来就要上大号的,你们知道的。”
走到铁路桥中央时,我不得不仰头望着天空片刻,头昏得更厉害了。我看见眼前出现飘忽的枕木,仿佛就在我面前浮上浮下,幻影随即消失,我又觉得好多了。我向前望去,发现几乎快赶上魏恩了,他看来比刚才还要慢吞吞。柯里与泰迪已经快走完全程。
“没有的事。”我说着喝了口可乐。
我变得对外界的声响与内在的声音极度敏感起来,仿佛某个疯狂乐团正进行演奏前的调音:沉稳的心跳声,耳中如轻刷鼓皮般的血脉跳动声,筋骨肌肉的叽嘎声好似小提琴弦被扯得紧紧的,河水规律的流动声,蚱蜢尖锐的鸣声,山雀单调的啼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狗吠声,也许是大波。鼻子嗅到城堡河浓浓的霉味,大腿肌肉不自主地颤抖着。我不断在想,要是我趴下来一路爬过去,不知道会安全多少(也许还快些)?但我不愿这么做——没有人愿意——因为镇上周六下午演的西部片告诉我们,只有失败者才用爬的,这就是好莱坞文化所宣传的福音。好人都是顶天立地、昂首阔步,如果你的筋骨紧张得叽嘎作响,或是大腿抖得几乎抬不起来,要怎么办呢?随它去!
“好歹没吓死吧,笨蛋!”他捶着我的肩膀。
于是我继续走下去。看过了无数的枕木与铁轨间奔流的河水,我开始觉得头昏脑涨、脚步不稳起来。每一次我的脚踩下去,脑子就会告诉我一定会踩个空,尽管我明知自己并没有如此。
但我终于冲上水面。
“魏——恩?”柯里与泰迪一搭一唱。
想到这里,我终于挣脱了瘫痪,拔腿就跑。也许别人看到,会觉得我就像盒子里弹出来的小丑的头一样窜得飞快,而我只觉得自己像个以慢动作拍摄的深水中的小男孩,在五百英尺深的水中奋力往上游,水流软弱无力地往两旁分开,上升的速度慢如蜗牛。
“好了,你们!我真的本来就要上。”
我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脑中的电流仿佛突然加压,由一百一十伏特加倍到二百二十伏特似的。我可以听见不远处一架飞机划过天空,还真希望自己也在飞机上,就坐在靠窗的座位,手里拿着可乐,低头凝视着这条亮丽而不知名的河流;我也可以看见我蹲着的枕木上所有细微的裂痕与沟孔。顺着眼角余光,我看见自己的手仍然紧握着闪亮的铁轨,由于我的手如此深刻地感觉到那股震动,等我把手抽开时,手仍然不住颤动着,神经末梢不断地互相撞击,就像经过一夜酣睡快醒来时手脚的颤动一般。我还可以感觉到我的唾液突然变得酸涩黏稠,凝结在牙床间。然而最糟的、也是最可怕的,即是我仍然听不见火车声,因此无法知道火车是从前面、还是后面驶过来,或是目前离我多近;看不见,也不能预知,摇撼的铁轨是唯一的讯号,预告火车即将来临。突然间布劳尔被碾成稀烂、好像扯开的洗衣袋般被甩入深沟的画面浮现眼前,我们即将重蹈他的覆辙,至少魏恩和我都难逃厄运,或者至少我是劫数难逃了。我们竟然应自己之邀,来参加自己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