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沦 纳粹高徒(第1 / 78页)
他也许会就此算了,事后,托德曾在晚上睡不着觉时想起这件事。因为初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这个人,看到他卸下了在街上的那副外表所带来的失望(可以说,他把那张脸和雨伞、呢帽一起放进衣橱了),可能让他就此打消了原本的念头。一切原本可能在那一刻就结束了,小小的关门声像剪刀般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登克尔没有看错,托德是典型的美国男孩,师长一向教导他“锲而不舍”是一种美德。
“杜山德先生,别忘了你的报纸。”托德说,很有礼貌地把报纸递过去。
门立刻就停住了,古特·杜山德脸上顿时闪现出紧张和戒慎的表情,或许还夹杂着惧怕,但随即恢复平静。托德感到第三度失望:还算不错,他脸上的表情随即恢复平静了。但托德还是很失望,他并没有预期杜山德只是“还不错”而已;他原本期望他很厉害。
天哪!托德内心生起一股真正的厌恶。
他又听了三十秒,房内依然没有动静,他再按门铃,一面按铃,一面看着手表上的秒针,足足按了七十一秒,终于听到脚步声缓缓拖啊拖地走过来。托德根据那阵踢跶踢跶声推断,来人穿的是拖鞋。他立志长大后要当私家侦探,因为他喜欢推理。
“来啦!来啦!别按了,来啦!”那个假装是亚瑟·登克尔的人嚷道。
托德停止按门铃。
门内传来一阵链子和门闩拉开的声音,门打开了。
一个老人驼着背,缩在一袭浴袍中,站在纱门内往外看。他手中夹着香烟,托德心想,这人的样子介乎爱因斯坦和卡洛夫<a id="z10" href="#bz10">[10]</a> 之间,一头长长的白发,而且白中泛黄,是好像尼古丁熏过的那种让人看了不舒服的黄,而不是象牙黄。他的脸满布皱纹,而且因为刚睡醒而略显浮肿,胡子已经有好几天没刮了,面容可憎。托德的父亲常说:“每早刮胡子,看起来容光焕发。”托德的父亲不管上不上班,每早一定刮胡子。
献给伊莱恩·科斯特和赫伯特·施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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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骑着那辆轮胎直径二十六英寸、有弯把的脚踏车,在郊外住宅区的路上行驶时,就像个典型的美国小孩。的确如此:托德·鲍登是个十三岁、五英尺八英寸高、一百四十磅重的健壮少年,头发是熟透的玉米色,蓝眼睛,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微微晒成褐色的皮肤上,长着几颗青春痘。
带着放暑假的轻松心情,他微笑着踩着脚踏车,在阳光下、树荫间,穿梭在离家不远的街道上。他看起来像个送报童,没错,他的确有份送报的工作,送的是《圣土多奈多之声》;他也像个卖贺卡赚点外快的少年,没错,他也兼卖卡片。他看起来还像会边工作边吹口哨的那种人,他的确常常吹口哨,而且也吹得相当好。他的父亲是个建筑工程师,年薪四万元,母亲念大学时主修法文,当时托德的父亲迫切需要法文家教,两人便结识了。母亲利用闲暇替人代打文件,她把托德所有的成绩单都保留起来,其中她最喜欢的是托德小学四年级的学期成绩单,老师在上面的评语是:“托德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托德确实是个高材生,小学一路念下来,成绩单上不是A就是B。要是他全得A的话,朋友可能会把他当成怪胎呢。
现在,托德把车子停在克雷门特街963号。这是一幢小平房,房子漆成白色,有绿色的百叶窗和绿色的矮树篱,树篱受到细心照顾,而且修剪整齐。
老人看着托德的那一对眼睛警觉而深沉,不过却布满红丝,而且眼眶陷落。托德的失望之情油然而生。这家伙是有点像爱因斯坦,也有那么一点像卡洛夫,但他更像在铁路调车场附近游荡的邋遢的老酒鬼。
不过,托德提醒自己,这人才刚刚起床。托德以前见过登克尔好几次(但他都非常小心地确定登克尔没有看到他),在公开场合中,登克尔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典型的退休军官模样,尽管——若是托德在图书馆看到的出生资料没错的话——他的高龄已七十有六了。当托德偷偷尾随登克尔去购物或搭公车去看电影时(登克尔没有买车),不论天气多热,他总是穿着三套西装中的一套,如果是阴天,他一定会把伞卷好,夹在腋下,好像拐杖一样,他偶尔也会戴一顶呢帽。登克尔出现在外面的时候,总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一嘴灰白的短髭也修得整整齐齐(他留短髭的目的是为了遮盖没有整形成功的兔唇)。
“是个小鬼。”他说,声音浊重,充满睡意。托德瞥见他褪色而寒酸的浴袍,感到更加失望。浴袍的一边圆领翻了起来,领子上沾了辣酱或牛排酱,托德还闻到烟味和酒味。
“小鬼,”他重复道,“我什么都不需要,看看上面的牌子,你认得这些字吧?你当然认得,美国所有的孩子都能认字。别来烦我,再见。”
门正要关上。
托德拨开挡在眼睛上的金发,把车子推到台阶边,脸上仍然挂着开朗、企盼和美丽的微笑。他把脚踏车的脚架踢下来,停好车子,再从台阶下捡起折叠的报纸——不是《圣土多奈多之声》而是《洛杉矶时报》——夹在腋下,走上台阶。台阶上,隔着纱窗是一扇厚重的木门,门框右首是门铃,门铃下有两个小牌子,整齐地钉在木门上,外面还包上一层塑胶纸,免得牌子发黄或渗入水渍。托德心想,德国人真是讲求效率,他笑得更开朗了。这是成年人才会有的想法,每当他有如此成熟的表现时,总是在心里暗暗称许自己。
上面那块牌子写着:亚瑟·登克尔。
下面的牌子写着:禁止小贩、推销员入内。
托德一面微笑,一面按铃。
他隐约听见铃声在小屋内回响。他把手指放下,侧耳倾听是否有脚步声,结果没听到声响。他看看天美时表(这也是他卖卡片赚来的),十点十二分。这家伙该起床了,托德平常都是七点半起床,即使在暑假,依然如此。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