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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四章(第2 / 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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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射场区那一片统称为“沟”。“进沟”是从基地机关办公地点、生活区,人们也叫它首区进到山里面,也就是发射场那一片。“沟”和“沟外”的界线从那条叫安分河开始划分。只要跨上架在安分河上的“长征桥”,就算是进入基地的专用通道,里面那一大片,统称为“沟里”。

“长征桥”,是基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这里安营扎寨后干起来的头号工程。据说,老一代创业者把大桥看成是他们心中的发射塔架。马邑龙没赶上那个热火朝天建设基地的年代。他1975年从清华大学自动化控制系毕业后,才参军入伍。那年,他24岁。当时,基地的建设已初具规模。他一到基地就被分到机关业务处任参谋,享受副连级待遇。但有规定,“学生兵”进机关要去基层连队锻炼一年。他便下放到“沟里”发射站地面营“当兵”锻炼。那可是真正的叫锻炼,发射场区的建设正轰轰烈烈,没有一天嘴里不填满泥土,没有一天浑身不感到筋骨酸痛的,好在他有本钱,年富力强,累趴下了,睡一觉力气又回来了,整个一条累不垮的汉子。他对“沟里”的感情就那时候渐渐培养的,就像对养育他的故乡一样亲。他一直把出生地当成他的故乡。那里也是一片山沟,它靠近云南大理,是一家兵工厂。他的父母都是建设三线时从部队转业直接搬迁过去的老革命。那家工厂,也是军事化管理,上下班全都吹军号。但工厂里的工人不是军人,是一批“土八路”。在当时,他们这批爱穿军装的孩子们,都这么称呼自己的父辈。在他们眼里,只有军代表是真正的军人。所以,他那时候就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像那些军代表一样,当一回“正规军”。这不,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就像那座发射塔架一样,认准一个地,一蹲就是几十年,没挪过窝,看来以后也挪不了了,一辈子就扎在这里了……前妻凌立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说他整个是一座水泥建筑,几十年都不带动一动的。其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好像是在跟谁较劲。

所有的人都说他是标准的军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说出他标准在哪儿,只有凌立一句话点破:他是个醒在起床号声之前的人。

无论睡多晚,他准能在起床号响前一秒钟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已经习惯和嘹亮的军号一起迎来崭新的一天。快速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双脚落地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路灯昏黄地亮着,一副困倦的样子。这时,起床号到了尾声,开始放雄壮的军歌。如果心情好,他会跟着哼几句,一边哼唱,一边来到厨房,倒上一杯凉白开,再放进一勺蜂蜜,搅和均匀,一口气喝进肚子里。以前,他由于作息不规律,经常便秘。自从于发昌给了他这个小秘方后,收到了效果,便一直坚持下来。

如果按正常的生活节奏,喝完水之后,他会换运动鞋,出去跑步。这时候,世界已经显现出分明的轮廓。部队出操队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会撞到礼堂高大的墙面上震荡回来,连地面都在微微地颤动。他喜欢这声音,这声音似乎能穿过脚心,渐渐上传,注入到身体各个部位,让他感到力量无穷,四肢都灵活起来。跑操的部队,还会边跑边呼口号,他也跟他们一起呼,好像要把闷在胸腔一夜的浊气,统统排出来。

但雨季除外。特殊情况除外。所谓的特殊情况,就像今早,不是自然醒,是刺耳的电话铃声硬把眼皮拨开的。这是最令他恼火的事情。也是令他心里最容易发慌的事情。他最怕这种时候接电话,睡得好好的,电话铃声尖叫起来,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路,路冲了……小宾馆……泥……泥……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像兽群逼迫一样的隆隆声。这可怕的声音就像从脚底下传出来,让人觉得整个大地在晃动。他以为是地震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面跑。

黑呷山左侧的菠萝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眺望,它都呈现出大山的壮美。根据不同的季节,它会像爱美的女人一样,用五颜六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这个雨水丰润的时节,菠萝山就像一个还没熟透的菠萝,被绿色的植物包裹得结结实实、郁郁葱葱,看不出一点不祥的征兆。

谁能料到,就在天将亮的时候,厚厚的山皮,忽然被凶猛的暴雨撕开一大块皮。菠萝山痛得咝咝地叫,挣扎着想锁住伤口,不让泥石喷涌出来。它哪里锁得住,暴雨以更快更猛的速度,将缝隙撑开,再撑开,一点一点地往下剥,剥出了一个大口子,更大的口子……菠萝山开始咳喘了,吐出浑黄的泥浆,呼噜呼噜地连皮带肉地翻卷开来。

暴雨又用魔爪般的手,把肉乎乎的山皮,像卷地毯似的,一下,又一下地往下翻。不,是一块又一块地撕扯下来。菠萝山先是忍着,硬撑着不让自己往下滑。但那股力量太大,它哪能撑得住?慢慢地力气用尽了,终于不由自主地失控了!轰隆轰隆地惨叫着,向山脚下垮塌下来……

一场百年罕见的泥石流。

没等对方“泥”出来,他已掀开被子,从床上“咚”地弹到硬邦邦的地上,这才听到那小子把“泥石流”三个字说完。他真想朝他大吼一声:你慌什么?会不会说话?参谋的素质呢?但他还是把话压在嗓子眼里,没让它们蹦出来。

打电话的是基地值班室的一个值班参谋。他也是睡梦中被下面一级的值班员电话打醒的,人还没新鲜过来,脑子还迷迷瞪瞪的,来不及把下面报告上来的情况拟成完整的句子,马上向当班的首长报告了。尽管马邑龙没怎么听明白他说什么,但关键的词句都有了,也听清了,再加上他的判断,大概的内容已掌握住了。他十分冷静地又询问了值班员几个重要问题,其一,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部队有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对方回答:暂……暂时没有。他稍微松口气。然后,又镇静自若地给值班员下达一、二、三条命令,要他马上打电话通知各单位去落实。

放下电话,他坐下来,吐了一口气,又拿起电话。他这是打给于发昌、吕其等人的,内容和通话时间都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准备出门时,他听到不远处警卫连、汽车连紧急集合的哨声骤然响起,短而急促的哨声,划破厚厚的雨幕,刺痛那些正沉睡着的耳鼓,就像八分钟前那个电话铃声刺痛他的耳鼓一样。他重重地在自己腿上砸了一拳,对自己说,你该镇定一些,再镇定一些,后面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你去处理呢!

两分钟后,他坐上车,“进沟”去了。

当泥石流像千万头凶恶的猛兽准备吞食小宾馆的时候,那小中士已跑上了公路。他被吓着了。撒开脚丫疯跑,拼命地跑,边跑边喊。那天崩地裂的声音,几乎要撵上他。还有闪电加雷声。那情景跟动画片里的世界末日一模一样。“妈哎——”在家的时候,他心里只要害怕,就喊“妈”。其实,他还未成年,脸上的男人标志都还不明显。家人为了让他当兵,特地在户口本上改了一个数,他才获得入伍的资格。事实上他只有十六岁,嗓音还未完全变过来,还带着童声。他边喊边跑。边跑又边回头。突然,他站住了,惊呆了:咆哮的泥石流,正对着小楼撞去,小楼摇晃了一下,坚持住了!更多的沙石泥浆冲了过来。小楼又摇晃了几下,又一次顶住了。眼看着终于要站稳脚跟时,更大的一股力量从另一方向冲撞过来,拦腰将它折断。小宾馆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房顶好端端地盖在上面,高昂着头,一副决不认输的样子。泥石流还不放过它,又伸出无数只手臂,将它拖拽出几百米远的地方,这才停下来。

停下的这地方,原来是个山窝窝。泥石流到这里后,刚好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紧紧地把房顶搂抱住,不让它再动了。在山窝的巨大凹陷里,泥石流止住了疯狂的脚步。

小中士看着坍塌的小楼,又看着挪了位的房顶,看着那面目全非的世界,放声大哭起来。

那只挂钟,被沙石吞噬的时候,短针指着五,长针指着四。成为漫漫历史长河中一个小小的碎片。而大自然,就这样轻轻松松,把基地常委会屡议不决的难题给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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