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 第十四章(第2 / 4页)
“你骂谁?”
“谁歪曲是非就骂谁!”
到底还是叫了酒。一瓶红酒上来,两人转瞬便喝完了,又叫了一瓶。苏见仁醉得快,指着苗彻的鼻子:“我是彻底搞清楚了,你算什么大侠啊,帮着权贵欺压弱小,是走狗、御用打手!”苗彻好笑:“就你还弱小?想当年我连回力牌都买不起的时候,您老人家已经开始穿阿迪达斯了。实话告诉你,大侠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就算欺负了,那也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程家元开车。窗户全敞着,让酒味散去。后座两个半老头躺得七歪八扭,嘴上兀自喋喋不休,内容幼稚得让人想割掉耳朵。苏见仁倒也罢了,程家元见过比这更惨不忍睹的时候,老爷子葬礼那晚,他喝醉了,趴在地上唱“世上只有爸爸好”。这年头,连店家都说很久没见吃相这么差的客人了。好端端的,大男人突然跪下来,对着南面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你这人啊,就算磕一百个也是不够的——”二哥和五弟撺掇他,半是醉意半是促狭。他竟真的磕了下去。程家元去搀,他也不理,径直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块宝……”,眼泪鼻涕落到地上,脏兮兮黏糊糊的一团。事后他对程家元说,其实也没到那个地步,就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连挨骂也不能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刀剜去一块。程家元那晚一直陪着他。“等我到了那天,你会哭吗?”他一本正经地问程家元。程家元翻个白眼,不睬。他兀自不依不饶:“会哭吗?”程家元学母亲的口气,尖声骂他“十三点”,瞥见他头顶那圈微秃,灯下泛着油光,算是保养得好了,眼角竟也挤出一堆细纹,蜘蛛网似的。到底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程家元看着,心里又骂了声“十三点”。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好笑,有些鄙夷,又有些难过。他倒从未见苗彻喝醉过,酒量好,也懂分寸,程家元还是第一次碰到工作这么认真的人,业务水平也高。说到底,男人是要有些真功夫的,不能整天稀里糊涂。光这点,就甩了苏见仁十条横马路还不止。
车头摆了个香水座。程家元对异味过敏,不停地打喷嚏,想找纸巾,在旁边翻了一圈,没找到。肘部碰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看,苗彻那张脸就顶在扶手上,距自己不过半尺。程家元不禁吓了一跳:“苗处——我、我找纸巾。”苗彻嗯的一声,打个酒嗝,整个人又朝后躺去:“副驾驶位置那个抽屉里。”程家元抽了一张,鼻涕擤得动静很大。“别把脑浆擤出来。”苗彻道。他讪讪的:“不会。”停顿几秒,听苗彻幽幽地说了句:
程家元也在, 见了苗彻,叫声“苗处”。苗彻怔了怔,脱掉大衣坐下:“哦——你满月的时候见过,一晃长这么大了。”这开场白很拙劣,倒让气氛更奇怪了。苗彻接过程家元递来的茶,有些烫,忙不迭地放下,溅出好大一摊,拿纸巾擦了。苗彻见苏见仁兀自在点菜。“随便点些就行了,主要是聊天。”说着又朝程家元笑笑,屁股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苏见仁合上菜单,问苗彻:“喝什么?红酒白酒?”苗彻摇手:“开车来的。”停了停,“——你们喝,喝醉了我送你们回家。”
都没喝酒。三个男人中规中矩地吃菜、喝茶。苏见仁与程家元坐在一起,五官细看是有些像。两人父子关系公开后头次亮相,苗彻想把话说得郑重些,举起酒杯与两人一碰,出口却是“保密功夫到家啊”。苏见仁叹道:“这小子跟我过不去。”程家元不看他,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干吗要跟你过得去?”苏见仁又叹口气:“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苗彻没接口。苏见仁说下去:“那家伙不是东西。”没提名字,苗彻自然知道是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苏见仁看他一眼:“摸着良心说话。”苗彻那句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太道地,没法收回,索性再加一句:
“难道我说错了?”
苏见仁叫起来:“我是替罪羊啊!就算你们关系再好,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那你自己说,金表收没收?麻将搓没搓?几十万的旅游发票报没报?纪委的人最喜欢讲道理了,你没见到?”
“别看不起我们。”
程家元一怔:“嗯?”
“这两个老男人,活了大半辈子,就活出这副死腔,一塌糊涂一天世界——是不是这么想的?”
“没、没有。”程家元舌头打结。
苗彻身体左右扭了几下,好像怎么坐都不舒服,放弃了。胃挺难受。主要是菜基本没吃,赌气似的在那里猛灌酒,上了年纪,空腹喝酒很伤身,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恨恨地把苏见仁伸过来的一条手臂重重扔回去,大脑却在那刻变得异常空灵。眼下的气氛,似乎很适合讲些人生道理,尤其对着年轻人。他手举起来,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
“你——”苏见仁忍不住火起,“你平时就是这么审计的?专门欺负老实人?”
“谁是老实人?纪委面前你也没少爆料啊,谁欺负谁啊?”
“我……我那是为了自保。”
“没人天生喜欢干坏事,自保跟害人就一步之遥。老话讲得没错:‘善恶终有报,害人终害己。’”苗彻说得飞快。
苏见仁气得满脸通红,憋出一句:“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