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 第二十五章(第2 / 3页)
赵辉去了趟杭州。每年分行都有疗养指标,他从不去,今年是个例外。招待所在西湖边上,硬件设施一般,但胜在地段好。窗户打开,正对着苏堤,一池荷花开得娇艳。杭州分行一个姓王的副总,原先是浦东支行的财务部经理,也是财大毕业,跟赵辉关系不错,邀了他喝茶。老王当初晋升时遇到些坎坷,后来调到杭州才提了正处。“撇下老婆孩子好几年,还不知道啥时候回上海——没你命好。”赵辉劝他:“各人有各人的运气。上海摊子大,人多是非多,不如你在这西子湖畔喝喝茶来得惬意。”这人知道赵辉与顾总的关系,话里多少有些那意思,眼看着下半年职务评定就要启动,能升一级最好,就算升不了,人总该回上海才是。“都是校友,自己人——”连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个盒子递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只纯金的小老鼠,眼睛上嵌着两粒碎钻,倒也别致可爱。“听说蕊蕊的眼睛好了,爷叔不能当面恭喜她,心意总要表示一下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小姑娘属老鼠,属相是顶有福气的——”赵辉自是不收,话说得很实在:“不收你东西,大家交情摆在那里,有机会还能替你争取一下;收了东西就等于贴张狗皮膏药在嘴巴上,想说也不敢说了。”老王只得作罢,苦笑:“你还是老脾性。”赵辉停了停,问他:“听说苗彻也在杭州?”他点头:“大前天到的。”压低声音又道,“你们俩都是老脾性不改。苗大侠一来,杭州就连着几日雨下个不停,愁云惨雾,气氛相当沉重。”
这人也是老门槛了,看出赵辉这趟来杭州,其实是为了苗彻。“两兄弟闹矛盾了?”他问赵辉。赵辉顺着他:“所以托你做个和事佬。”老王会意,当晚便邀了苗彻出来。“老朋友难得碰个头。”当初大学里组社团,文学、乐器、体育、戏曲……五花八门一大串,苗彻是班委,学校规定班委必须参加社团,苗彻挑来挑去,没有合适的,索性自己组了个相声团。响应的人几乎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便是这位仁兄。两人做了几年的相声搭子,苗彻逗哏,这人捧哏。联欢晚会也上过几次,效果竟也过得去,算是填补了学校曲艺这块的空白,意义重大。因此这人相邀,老搭档一场,苗彻也不好拒绝。说好只是坐坐,到了饭店,才发现赵辉也在。
不久,中学生油画比赛公布入围名单。东东以一幅《黄昏的雪山》跻身决赛。为了这幅画,吴显龙带他在云南待了近十天,在玉龙雪山脚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才拣定“黄昏”这个主题。雪山的黄昏是有层次的,晚霞嵌在云里,像匠人手里的秦糖,一根根丝抽出去,成了各种形状。界限分明,却又缠缠绕绕。吴显龙白天陪他,公司有事便回上海,办完了再飞过来,那几天六七个来回都不止。吴显龙设宴为东东庆祝,把赵辉的父母也请了过来:“也好久没一起热闹了,沾东东的光,大家聚聚。”吴显龙称呼赵辉父母“阿爸、姆妈”,亲自派人接送,结束时还送了赵辉母亲一条爱马仕的围巾。“姆妈,”吴显龙叫得亲亲热热,“阿弟的姆妈,就是我的姆妈。趁现在身体好、跑得动,多出来吃吃白相相。”
吴显龙向赵辉展示一套样板房的照片。“老南市区,靠近西藏南路,放在过去是有些偏,现在也算黄金地段了。明年底交房。我留一套八楼的给阿爸、姆妈,小高层,两室一厅。小区门口就是超市和菜场,离医院也近。养老是没话说的。”瞥见赵辉嘴巴一动,抢在前头拦住他,“阿爸、姆妈现在住的房子没电梯,年纪大,上去总归不方便。中介我来找,现在置换,时机刚刚好。明年底房价有一波大涨,错过这轮,以后内环的新房子,起步价每平方米十二万。”
“毛头很贴心。”赵辉姆妈对儿子道。
“老邻居嘛。”赵辉笑笑。
隔天,赵辉把八千块钱给吴显龙。“吃饭的钱,该我来。还有那条围巾。阿哥替我做东,替我孝敬父母,不好意思。”
那晚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就是紧紧拥着。赵辉闻到她头发丝里淡淡的清香,玫瑰花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丝绸睡衣里。她轻抚着他的后背,一遍一遍地。唯有这样,他才能勉强睡着。十几年来,他从未如此地依恋一个人。她比他年纪小得多,他从未将这层意思对她提过,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尤其是她与他这样的组合。旁人只当周琳是小鸟依人,爱他的才,也贪他的权。其实她倒更是他的支撑。纤纤素手,替他撑起一片天。女人的力气,是巧劲,四两拨千斤,又是润物无声。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最后,苗彻这么问他。三五分酒意,刚刚好。有些high(兴奋),脑子却还清楚,理智也在。彼此不致太难看。
赵辉不语。是真的累。说什么都累。不想解释,也不能发泄。索性沉默着,陪他喝完最后一杯酒。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赵辉听见自己有些涩然的声音,“你不必为难。”
“我不为难。”苗彻说完这句,拿出皮夹子,在桌上留下几张钞票,起身走了出去。
吴显龙没接:“我们之间,算不清的。”
“我知道。没有阿哥,我根本活不到今天,几十年前就被火烧死了。”
“没有你,我到现在也就是个小包工头。二十多年前的五十万,放到现在是多少钱?以你的为人,帮我到这一步,我就算天天请你吃饭,天天送你妈围巾,也不过分。”
赵辉沉默着。
“兄弟,”吴显龙在他肩上拍了两拍,“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个世上有谁是我真正想守护的,你肯定算一个。有你,就有我。有你,才有我。这辈子,阿哥不管对人家怎么过分,对你肯定是真心实意。你可以在心里骂我一千遍,就是一点,不要把我当外人,不要不睬我,要永远当我是兄弟。”
赵辉没回家,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坐了一夜。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吴显龙的。最后发了一条微信:“兄弟,放心,后天照样上你的班。一点儿事没有。”赵辉懂他的意思。那天从医院出来,赵辉径直去找吴显龙:“有用吗?这样有用吗?”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以至于说到一半便呛得咳嗽起来。吴显龙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慢慢讲。“阿哥,”赵辉调整了一下情绪,“撇开人命不谈、法律不谈、道德不谈、做人的底线不谈,统统不谈,我们现在只谈利益——你这样做,对我们有一丁点儿好处吗?狗急都会跳墙,你是在逼他们摊牌。”
“不会。”吴显龙说得很有把握。
赵辉原地站着不动,朝他看,沉声道:“他,是我同学,一个宿舍住了四年的同学,却活活地死在我眼前。我亲眼看到车子从他的身上碾过去,全都是血——”说到这里喉咙哽住,霍地背过身。心口那里像被刀刺中,疼得直冒冷汗。深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他提醒自己克制。几十年的惯性了,碰到再大的事也要沉住气。
吴显龙沉默了几秒,道:“他是个定时炸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条人命。”赵辉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