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拨云见日(第4 / 5页)
继这队阵势威严的甲士之后,一抬轿子停在医馆大门外。韩侂胄从轿中下来,由夏震随行护卫,进入了医馆大堂。
乔行简见远志和当归已经认罪,当即命武偃带领差役上前,将二人拿下了。真凶既已就擒,此前的几位嫌凶便都恢复了清白之身。乔行简吩咐许义将桑榆放了,又吩咐将桑老丈和白首乌也放了。短短两天,从阶下囚到无罪释放,桑老丈感激万分,拉着桑榆,颤巍巍地来到宋慈身前,要当场跪谢宋慈。宋慈急忙拦住,不让二人跪下。
刘太丞家众人只见过差役上门查案,还从没见过这么多披坚执锐的甲士,免不了为之吃惊,便连一直闭目坐着的居白英也翻开了眼皮,朝冲进来的众多甲士看了看,手中盘捏的佛珠为之一顿。
高良姜听到此处,皱眉道:“师父的《太丞验方》,是他老人家亲自所著,宋大人的这番猜测,只怕有些主观臆断了吧。”
远志抬起头来,看了看众人,又扭头看了一眼当归。他闭上了眼睛,好一阵才睁开,说道:“宋大人说的是,刘鹊是我杀的。”他不再称呼刘鹊为先生,而是直呼其名,“刘鹊本就该死,他占了太丞的家业,以太丞之名自居,还因为紫草侍奉过太丞,便不认她与白大夫的婚约,因为各种小事对她欺压辱骂,不让她来医馆帮白大夫看诊,只让她在家宅那边干粗活重活,还不许我和当归去帮她。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可是他竟杀害了紫草!”
宋慈说到这里,向乔行简看了一眼,接着道:“先来说刘扁的案子。刘扁与刘鹊乃同族兄弟,一起师从皇甫坦学医。这位皇甫坦是个麻衣道士,历经高宗、孝宗、光宗三朝,多次应召入宫看诊,曾治愈显仁皇太后的目疾,受高宗皇帝御赐‘麻衣妙手’金匾,算得上是一代名医。白大夫曾提及,皇甫坦生前著述过医书,”说到这里,他向白首乌看了一眼,随即又向居白英看去,“居老夫人也曾对我说过,皇甫坦著有医书,书中载有各种用药精简却灵效非凡的验方,这部医书在皇甫坦死后,传到了刘扁的手中。刘扁生前也曾著述过医书,收录了各种独到的验方。同样的,刘鹊也著述了医书,也是收录了诸多验方,这些验方都是用最少的药材治最疑难的病症,并命名为《太丞验方》。师徒三人,皆著有医书,而且都是收录各种验方,可见三人的医书是一脉相承,或者可以说,三人所著的医书,其实本就是同一部,是皇甫坦著书在前,刘扁和刘鹊增删在后,成了所谓的《太丞验方》。”
他悲恨交加,连连摇头,道:“当初安葬紫草时,我为她整理仪容,见她的颈后有抓痕,那些抓痕伸进了发丛,便拨开她的发丛,发现风池穴上有针眼,伸手一摸,针眼发硬,用力将皮肉按下去,竟有一小截银针露了出来。那一小截银针应该是扎进了骨头,被卡住了,拔不出来。我用了好大的劲,才扭断银针,将它取了出来。我回医馆翻找几位大夫的针囊,只有刘鹊的针囊里少了一枚毫针,我才知道紫草不是上吊自尽,而是被刘鹊用银针刺死的。这些连我都能发现,官府的人却收了刘鹊的钱,草草结案,视而不见。过去这些年来,紫草一直如亲姐姐般待我,她蒙冤被害,我不能坐视不理。从那时起,我便起了报仇的念头。这些不关当归的事,他一直劝我不要乱来,但我铁了心要为紫草报仇。刘鹊是我一个人杀的,要杀头便杀头,宋大人,你治我的罪吧。”说罢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束手待擒。
宋慈拱手应道:“遵太师之命。”他目光一转,看向在场众人,“本月十二清晨,刘太丞家的管家石胆赶到府衙报案,称刘太丞死于医馆书房,府衙司理韦应奎率先前来查案。与此同时,乔大人到任临安,微服察访,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接手了一起无名尸骨案,后又听闻刘太丞家发现命案,便赶来此处,一并接手了刘太丞的案子。这两起案子看似毫无联系,实则关联甚大,只因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的那具无名尸骨,其左臂尺骨存在一处骨裂,这处骨裂已有愈合迹象,可见死者生前曾断过左臂,再加上在挖出尸骨的地方,发现了一段烧过的紫檀木,以及一块狮子状的玉饰,前者对应刘太丞家用于接骨正骨的紫檀通木,后者则是当今圣上赐给刘太丞家原主人刘扁的獐狮玉,而刘扁死前两个多月恰好摔断过左臂,其身形也与无名尸骨相符,由此得以证实,这具无名尸骨便是刘扁。刘扁曾在宫中做过太丞,后来的刘太丞刘鹊,其实从未有过太丞的经历,只是承接了刘扁的名头而已。有此关联存在,乔大人出于对我的信任,将这两起案子交给了我,命我两案并查。”
“这些事是居老夫人亲口所言。”宋慈向居白英一抬手,“高大夫若不信,大可问一问居老夫人。”
远志低着头,当归黑着脸,两人都没有说话。
高良姜当即争辩道:“师父不可能做这种事……”
“接住!”宋慈忽然手一扬,一团裹起来的手帕朝远志掷去。远志连忙伸手接住,以为宋慈是要给他看什么东西,可是低头一瞧,手帕里却是空无一物。
“高大夫说我是主观臆断,这话其实没错,想必诸位心中,多少也有此想法。还请诸位少安毋躁,过得片刻,我自会拿出实证,证实我方才所言。”宋慈环顾医馆大堂,说道,“十年前,圣上御赐了这座宅子给刘扁,刘扁将其开设成医馆,当时还在做随军郎中的刘鹊从军中去职,来到临安,襄助刘扁打理医馆,这一打理便是十年。按理说,刘鹊师从皇甫坦,医术就算比不上刘扁,那也不可能差,大可以自立门户。可他却甘愿寄于刘扁篱下,哪怕六年前刘扁已不做太丞,回到了刘太丞家,刘鹊仍然没有离开,究其原因,是他觊觎皇甫坦传给刘扁的那部医书。”
宋慈却摇摇头,道:“刘鹊的风池穴上只有一个针眼,可见是一针毙命。要一针刺中刘鹊的风池穴,还要一下子准确无误地刺入延髓,除非刘鹊一动不动等着你刺,否则他稍有反抗,你一个人便难以做到。当初紫草被杀,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尚且能伸手抓挠后颈,留下不少抓痕,刘鹊的后颈上除了那一个针眼,却没有任何抓痕,可见他一点也没有反抗过。由此可见,是有人帮你制伏了刘鹊,让他动弹不得,你才能一针刺中延髓。”说罢目光一转,看向当归。
韩侂胄没什么表示,从二人的身前走过。早有甲士抬来椅子,韩侂胄坐了上去,嘴里吐出三字:“开始吧。”
当归知道宋慈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他没做任何辩解,当即应道:“不错,把刘鹊按在书案上,让他挣扎不得的是我,事后用细麻绳关门上闩的也是我。”他向远志看去,“我的命是紫草救的,能为紫草报得大仇,我一点也不后悔。你我说好一起为紫草报仇,谁都不该独自担罪。要杀头便杀头,大不了你我一同去阴曹地府见紫草,总好过留在这世上任人欺辱打骂。”
乔行简当即起身,上前行礼,宋慈也跟着行礼。
远志望着当归,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只听宋慈说道:“方才我说过,每个人的风池穴一共有两处,分别位于左右耳后。凶手针刺刘鹊的风池穴,按理说应该选择右侧的风池穴,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惯用手都是右手,自然会选择右侧的风池穴进针,朝延髓所在的颈骨方向刺入,这样更为顺手,更好发力。但刘鹊脑后的针眼,却是位于左侧的风池穴上,由此可见,凶手应该是个左利手。我这两天观察过刘太丞家所有人的行为举止。抚摸小黑狗,拿锄头,拿抹布,惯常使用左手的人,整个刘太丞家,便只有你一个。”说到最后,目光落在了远志身上。
“这个……”高良姜被问得有些哑口。他心里清楚,一个多月的时间,充其量也就四五十个晚上,别说著述医书,便是在纸上随意写字,要写够五部十六篇的字数,恐怕也是极难。
远志看了一眼宋慈扔来的手帕,这才注意到自己接住手帕的是左手。他明白过来,宋慈方才突然朝他扔出手帕,又叫他接住,原来是为了试探出他的惯用手。他手一松,将手帕扔在了地上。
“说起医术,高大夫乃刘鹊首徒,想必知之甚多。”宋慈道,“试问高大夫,著述一部倾注毕生心血、共计五部十六篇的医书,还是在白天看诊病人、晚上才能著书的情况下,只用一个多月,便能接近于完成吗?”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宋慈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远志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