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 / 8页)
你不要再犹豫,不然这张照片连同其它证据我会交给警方,等他们找你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咋不打官司,‘老天爷’领着村民到处告状爬堂,成了有名的‘告状专业户’。”老太婆苦笑着,扯过了黑孩子,“连这孩子都知道法院的门朝哪儿。那年中央下了管咱乡下人的文件,老天爷让俺们家家带上土地证,一人发一份有红头文件的报纸,报纸上印的就是这红头文件,从市里上访到省里,领导说这不得了,农民成了无业游民,是政府违法,要马上解决,这又从省里批到市里,市里又批到区里,到区里就打了折扣,说财政要靠黄金吃饭,让俺们服从大局,加上矿主们一给好处,他们也就不向着老百姓说话了,‘老天爷’一气之下就上了京城最高法院,打赢了官司,判赔偿费900万,一次性解决,可这笔钱又叫区里挪做了探矿使用,你说还让不让老百姓过活了?”看见扫金老太和外来人说话,村民们也三三两两慢慢聚拢过来。
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
严鸽注意地问,听说几年前矿上出了透水事故,有工人死在里边,有这么回事吗?耿民咽了口唾沫,半天没有做声。
说句公正话,巨宏奇开始根本没有想到要做贪官。七年前他从沧海市经贸委调至金岛开发区当常务副区长时,两袖清风,被公认为是金岛开发区廉洁苦干的青年干部。他深入矿区搞调研,大刀阔斧取缔滥采滥挖的个体金矿;一举捣毁非法采矿窝点,整治矿霸,稳定了矿山局面,使金岛的黄金生产一跃成为全省的支柱产业。巨宏奇早就听说金岛毁干部,有些人就倒在黄金的巨大诱惑之中。他为此专门让人写了一副对联,挂在家中,时刻警醒自己:
眼前出现一座高约上百米的废矿渣山,需仰头才能看到山顶。耿民指着附近的一座旧木桥,从那里就可以通向大猇峪村。严鸽下车观察这座庞大无比的人造山丘,只见它像是被平切去顶部的金字塔,塔顶依稀可见有翻斗车正沿着轨道踟蹰而行,当行驶到近处的头顶时,翻斗突然倾斜,灰白色的矿渣便沿着斜坡滚落而下,扬起了飞瀑似的细沙,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种呛人的味道。这座巨型的金字塔的底部用木板遮拦,再夯上木桩固定,为的是控制它向四处扩展。但是越来越多的堆积物从高处一泻而下,撑破了木板,废矿渣便像泥石流一样向河岸延伸,逐渐侵入了河道,部分沙滩已被矿渣堵塞。顺着耿民的手指,严鸽这才看到,在废渣山覆压的边缘,有几家错落参差的民宅,那片地方树木明显枯萎,枝叶焦黄,连鸡鸣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上百户的村民就在这随时可以倾塌的矿渣山下生活。
这简直是个幽灵!就连自己在罗马花500美元买的真皮手提袋也了如指掌,当然,包括自己的存款,因为这八万元恰是他用化名身份证存入银行的第一笔受贿赃款。
紧接着,他回过神来,像弹簧一样跃起,没命地奔跑。他千万不能死在这个鬼地方,特别是和自己提来的八万现金躺在一起!慌乱之中,他的那顶遮阳帽也抛在了地上。
耿民指路,严鸽亲自驾驶北京吉普,很快驶进了金岛大猇峪的山道。
巨宏奇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过去,很快地把提包挂在椅角上,那条犬又狂怒地跃起身,几乎挣脱了链子,差一点咬住了他的裤腿。几乎在同一时刻,巨宏奇突然听到了一声爆烈的枪响,那条狗立马停止了吼叫,脑袋被打得开了瓢,血和脑浆几乎迸溅到了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伏了身子,急忙蹲在那里。
坑洼不平的路面像刚刚经历过战争,弹坑似的水洼积满了乳白色的汞水,车子经过时能没下大半个轮子,溅起半人高的水花;一股一股的淘金废水像毒液一样漫无目的地流淌、侵蚀、裂解着路基,又汇成浑浊的溪流,注入峪岔的河道里。迎面而来的卡车装载着堆集如山的矿石,东摇西歪,活像一个个酩酊醉汉。严鸽注意到,在这最颠簸的路段上,有着不少老人和孩子在路边守候着,他们背着篓子,提着扫把,等待车上的矿石掉落下来,便蜂拥而上,一扫而光。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在路边收购矿石,偌大的白灰字标明着矿石的价格。
由于不是周末,游园的人很少。到了一点五十分,他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来到了梅花坞。园内寥无人迹,只听得见鸟儿的啾鸣声,向东北角的排椅上偷眼看时,只见有一条狗拴在椅角旁的大树上,那狗浑身黑如漆炭,无一根杂毛,看来是一条价格不菲的名犬。走近时,那只狗便支起令箭似的耳朵,狺狺地狂叫,用利爪扒着地面,似乎要随时扑咬过来。使他稍稍放心的是,那犬脖子上套着锁链,尽管龇牙狂吠,但无法靠近椅子的左角。
看到耿民立在村口桥边,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又低又矮的小男孩。严鸽注意到,这孩子皮肤黝黑,脸上遍是伤疤,一条腿还有些跛,像只小猴子似的躲在老人身后,怯生生地朝自己望。老太太一手拉着他,一手拎着扫帚,肩上挎着背篓,边走边朝耿民喊,“‘老天爷’你又领人来,光打雷不下雨哩。”耿民说:“你不要乱说,这是省里派来的记者,要专门听你‘金扫帚’介绍真实情况呢。”老太太把扫帚急忙扔在背篓里说:“嘴片子磨明了,鞋底子跑烂了,顶啥用哩,二十多年了,村里的地没有了,人叫打跑了,螃蟹和鱼都没影了,我老婆子只有捡破烂拾矿石了。”
用你的意大利黑色手提袋如数装上现款,下午二时到市内星海公园梅花坞东角排椅处,把提袋挂在左手椅角上即走,你不要耍花招,那里有守护者。
黑孩子跑过来,神色惊奇地看着车上的倒车镜,照着自己在镜子中有些变形的脸,严鸽过来抱起他,听老太婆继续唠叨着:“你还是村长呢,村子都没了,还要啥村长?一个村600亩地全让金矿给吃了,现如今一人不到一分地。这可怜的大山掏空了,祸害留给老百姓,矿渣里有毒,一千年也不会再长树,河里的汞水妇女喝了不生孩子,牛喝了下软胎,鸡饮了不下蛋,村里除了俺们这些棺材瓢子,年轻人都跑出去了,逃个活命吧。”
下边注着付款方式:
“为什么不打官司呢?”
有人骑着马从坡道下来,耿民说这就是驮金矿的马帮。骑在马背上的精壮汉子,个个裸露着被风吹日晒成紫红色的皮肤,每人手中的缰绳都牵着身后的六七匹骡马,每匹牲口脊背上都架着双斗的矿石箩筐,牲畜们不停地喷着响鼻,浑身冒着雾状的汗气,颈下响着清脆的铃声。
脑子里虽然倒海翻江地想着,巨宏奇还是行动起来,他要竭力补住这个缺口,而且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他计算了一下时间,电话通知了矿管局长黄金汉,让他把原定下午的矿山整顿会议提到上午10点半。会后饭毕,便搭出租车到银行取了钱,用预先准备的塑料袋分装成四包,装入自己常用的黑提袋,在星海公园处下了车。他在门口前后观察,视野中确实没有可疑迹象,这才戴上一顶遮阳帽,低低地压在眉心,将一副宽大的墨镜掩住半个脸,像位旅游者的模样,买票进了公园。
峪道深处,道路两边全是灰白色的矿渣。绿树的掩映和遮盖下,隐约可见不少用红砖垒起的简易工棚,棚顶用石棉扎和油毛毡搭建。那就是挖金矿工们的居所。严鸽发现,这样简陋的生存环境里,竟也有发廊、录像放映室和歌舞厅,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出没其间,成了矿渣与绿树之中的一道风景。
为拒礼他从来不在家中说工作。据说有一个老干部想试探巨宏奇的清廉,让人送来一箱无公害蔬菜,送菜的进不了门,只好放在门外,直到霉烂也没人动它。过节亲朋好友来送烟酒,他都以等价的物品作为回礼让人带走。家里人坐公家车按公里数给汽油钱,就是区里分给的盆花,他也照付现款。可是祸患常积于忽微,一失足造成千古恨。对巨宏奇来说,自己几十年的清明就毁在大猇峪村金矿透水事故发生的那天晚上。确切地讲,六年前的一念之差,使自己和魔鬼达成了一桩交易。从那天起,他就被人牢牢地套住,绑在了同一台战车上。他不甘心,时时企图挣扎摆脱,可如同一块白布,一旦染黑,想漂白就不那么容易了。
间或有矿工从山顶上背矿下来,背篓中满是矿石,由于头上的安全帽压得很低,只能见到他们干瘦结实的脊背和腿部暴突的筋腱。他们随身穿带着三件物品:手电筒、胶靴和一把T形木棍,这根木棍一来用它探路,二来歇脚时用来支撑筐篓的底部,这样不仅解乏,还不用卸肩,靠在山道或墙边就可休息。耿民说,这些矿工要把矿石背到十几里外的选场,在那里,把矿石研磨加工成金精粉,然后再送炼金厂铸冶金锭。一天下来矿工能挣上几十元钱,可老板们打上好的坑口,一天就可以有十几万元的进账。这些矿工都是从外省贫困地区来的农民,有的在这里已经打了十几年工,挣的钱舍不得花寄回去养家糊口。遇到工伤死了人,赔上个万儿千元就打发了。矿工们根本没有人身保险,也不会跟矿上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