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收据(第3 / 4页)
“当时那家伙就像外国侦探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像狗一样四脚着地趴着,将周边的地面嗅了个遍。然后,他跑进富田博士的家里,对主人和仆人们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又用放大镜将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仔细观察了一遍。反正就是运用所谓的最新侦探法,大大地折腾了一通。最后,他到上司面前说:‘这案子,看来还得仔细调查啊。’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全都紧张起来了。首先便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由某大学医院的某某博士执刀,而解剖结果则证明,黑田名侦探的推测一点都没错。因为他发现了死者在被碾死前已经服用了某种毒药的痕迹。也就是说,有人事先将夫人毒死后,将其尸体搬到铁轨上,造成了自杀的假象。其实,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凶杀案。当时的报纸上刊出了《凶手为谁》这样耸人听闻的大标题,极大地煽动起读者的好奇心。于是,承办此案的检事便将黑田刑警叫了来,要他进行证据调查。
说着,左右田——正在说话的青年的名字——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型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一张草图。
以上,无非是我结合了“没有回家的脚印”和狗脚印等,以及博士夫人的犯罪天才而展开的想象。对此,或许有人会指责我过于穿凿附会了。当然了,如果说“没有回家的脚印”其实只是夫人的百密一疏,而狗脚印,则是夫人早就计划好的、处理皮鞋方案的一部分也未尝不可。但是,不管怎样,都无法动摇我所主张的“夫人犯罪”说。
“要说起这一段,简直是一本侦探小说。照黑田刑警的说法,他之所以会产生是否为他杀的疑问,是因为法医曾颇为不解地嘟囔了一句‘没想到死者伤口的出血量竟然这么少’。就是这么点细枝末节。好像之前在大正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町发生的老母被杀案,也出现过同样的情况。据说尽可能地怀疑,然后仔细地一个个对疑点进行排查,这就是侦探术的基本原则。而黑田刑警深谙此道,所以他就先构建了一个假设:不知哪个男人或女人,给夫人喝了毒药,然后把夫人的尸体搬到了铁轨上,以期火车的车轮将一切都碾压得面目全非。根据这一假设,他又进一步加以推定:将尸体搬到铁轨上去时所踩出的脚印,应该还保留着。而对于黑田刑警来说十分幸运的是,一直下个不停的雨,下到发生火车碾压事件的前一天晚上就停止了,而地上也确实留下了各种各样的清晰脚印。也就是说,他正好遇上了一种最理想的状态:由于雨是在前一天半夜里停的,而碾压事件发生在凌晨四点几十分,所以正是在最佳时间段里踩出了能留存的脚印。于是,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黑田刑警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察看了起来。好吧,既然说到这了,我就来画一张现场的示意图吧。”
这里出现了一个疑问。那就是,一条狗,能够一次运送一双,亦即两只皮鞋吗?能够回到这个问题的,则是前面所列举的两件物证中,那个尚未加以说明的“作为物证保管在警察局的博士的平口皮鞋鞋带”。我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博士家某用人的记忆搜寻到的。原来那双鞋在被扣押时,是像剧场保管鞋子时那样,用鞋带将两只鞋系在一起的。刑警黑田氏是否留意到这一细节?还是发现目标对象后欣喜若狂,漏掉了这一点,或者尽管注意到了却也没多加考虑?好吧,就算没有忽视,估计也仅仅满足于“凶手出于某种目的,用鞋带将两只鞋系在一起”之类的推测吧。如若不然,黑田刑警不会得出如此结论。
“是啊。”正听着的那位青年,立刻给他擦了根火柴,说道,“到此为止,我也都基本了解。可那个叫黑田的家伙,是怎么发现凶手的?这方面,我倒是愿闻其详。”
“这方面倒是多拜八卦小报所赐了。案子到了这一步,他们完全出于猎奇心态,开始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不过这种小报,有时也挺管用的。
抱着人行走所留下的脚印,与抱着石块行走所留下的脚印,极为相似,足以蒙蔽老练警探的眼睛。而这个令人震惊的障眼法却被我识破了,即某个企图让博士背负杀人罪名的人,穿上博士的平口皮鞋,抱着石块而不是夫人,一路将脚印留到了铁轨旁——否则,就再无别的解释了。然而,倘若是那个可恶的障眼法制造者留下了这些脚印,那么被碾死之人,亦即博士夫人又是怎么走到铁轨上去的呢?因为怎么说都少了一行脚印。因此,以上的推理只能有唯一的结论。那就是,我不得不十分遗憾地认定,博士夫人本人,就是诅咒其丈夫的恶魔。这可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犯罪天才。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因嫉妒而疯狂,且患有肺结核之不治之症——这病会导致患者头脑病态——的一个阴暗女人形象。一切都是那么的黑暗,一切都是那么的阴险。在此黑暗、阴险之中,是一个双眼放出可怕光芒的苍白女子的妄想;几十天、几百天来的妄想;以及此种妄想之实现……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啊呀,你了解得可真仔细啊。”一直听着的那位青年,亦即松村,忍不住插嘴道。
这一话题在此就暂不多论了,下面谈第二个疑问,即那个脚印没有回到博士家,又该如何解释呢?关于这一点,倘若简单考虑,或许会认为,由于那是被碾死者的脚印,没有回家也是理所当然。然而,我认为有必要做更深一层的考虑。犯罪天才如博士夫人者,怎么会忘了让脚印回去呢?即使PL商会的收据没有十分偶然地从列车车窗掉落下来,那她不就仍然在唯一之线索的所在地,留下了笨拙的蛛丝马迹吗?
“那片空地上,有十人以上的脚印,纵横交错着,最后都集中在火车碾压处的附近。初一看,自然是杂乱无章,难分彼此。可将其一一加以分类之后,就能分辨出哪几种是光板木屐留下的,哪几种是高齿木屐留下的,哪几种是皮鞋踩出来的。再将身处现场的人数与脚印种类数一一比较,就会发现多出了一种脚印。也就是说,发现了一种不明身份的脚印。并且,这是皮鞋踩出的脚印。在那天早晨,只有前来调查此案的刑侦人员穿着皮鞋,而这些人还都在场,没一个人回去。这就很奇怪了。在进一步调查后,结果发现这种可疑的脚印,居然出自富田博士家。”
做完这一切之后,那个简直可以被诅咒的恐怖女人就服下了事先准备好的毒药,躺在了铁轨上,面带狰狞可怖的微笑,一边幻想着自己的丈夫从崇高荣誉的顶端跌入万人唾弃的深渊,在地狱里呻吟哀号的景象,一边静静地等待着飞驰而来的列车,无情地碾压过自己的身体。至于那个装毒药的容器,我就不得而知了。好事的读者,不妨去铁轨附近仔细找找,说不定在稻田的泥沼中会有所发现。
青年说到这儿,带着狡黠的微笑望着对方的脸。随即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香烟盒,动作麻利地捏出一根“牛津”<sup><a id="noteref_116" href="#footnote_116">[116]</a></sup>牌香烟,随手“啪!”的一声合上了盖子。
至于那封从夫人怀里发现的遗书,尽管到目前为止我还只字未提,但显然也和皮鞋脚印一样,是夫人准备的伪证。我并未亲眼看到此信,故而下此结论仅凭推测而已,然而,倘若请笔迹专家加以研究,必能得出夫人有意写成别人模仿其笔迹的结论。同时也能判定,信中所写的内容,亦句句是实,并无虚言。至于其他细枝末节,我在此就不一一列举反证,或加以说明了。因为,阅读了以上的陈述后,想必读者诸君已能自行明了。
“黑田刑警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三件证据:第一,一双平口皮鞋;第二,用石膏翻制的脚印模型;第三,几张皱巴巴的旧纸。你看,这就有些侦探小说的意思了。根据这三件证据,黑田刑警声称:博士夫人并非自杀,实为他杀。而杀人凶手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其丈夫,富田博士本人。怎么样?这下事情就变得好玩了吧。”
最后,便是夫人自杀的理由了。这一点也正如读者诸君所想象的一样,原因极为简单。根据我从博士的用人处所打听到的情况,同时也正如遗书中所写的那样,夫人确实是个严重的肺病患者。这一点,不是已经揭示了夫人自杀的原因吗?亦即,夫人非常贪心,她企图以自己之一死,来达到厌世自杀与报复丈夫另有所爱的双重目的。
上述第三点中所提及的狗脚印,就是解决这一疑问的关键。当我将狗脚印与博士夫人这唯一的疏忽结合起来考虑时,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想必,夫人原本是打算穿着博士的平口皮鞋往返于铁轨与自家之间的。并且,肯定想另外选一条不会留下脚印的路先走到铁轨处。然而,滑稽的是,这时出现了一个捣乱者,那就是夫人的爱犬约翰——这个名字,还是我今天造访博士家时从女佣嘴里听来的——它十分敏锐地观察到了夫人的异常行为,并在一旁不停地叫唤。夫人担心狗叫声会惊醒家里人,从而发现自己的异常行为,所以觉得不能再磨磨蹭蹭了。即便没吵醒家人,要是将附近的狗都招来,也很难对付。于是,夫人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顺水推舟,既能将约翰支走,又能实施自己计划的妙招。
“那么,四脚着地的黑田刑警,在富田博士家与铁轨之间的空地上,到底‘嗅’出了些什么呢?
根据我今天的调查得知,约翰早就被训练出了将一些小东西叼回家的技能。一般是在与主人同行时,会吩咐它将什么东西送回家,让它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逢这时,约翰便会将东西叼回家,并放到里屋的房间里。我在博士家发现的另一种情况是,从后门进入要到达里屋的房间,必须通过环绕内院的木板围墙上的一扇木门。可这扇木门像西式建筑的门一样,装有弹簧,只能往里推开。
“铁轨略高出地面,两侧的斜坡铺设了草坪。铁轨与富田博士家的后门之间距离十分宽阔,大概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吧。那是一片碎石砂砾铺就的空地,寸草不生,踩出的脚印,就留在了铁轨的这边。而铁轨的另一边,位于富田博士家相反一侧的地方,是一片水田,远处还可看到工厂的烟囱,这也是近郊常见的景色。沿东西向伸展的某某町西郊,除了富田博士家,就只有几栋文化村式样的住宅。也就是说,与铁轨相平行的地方,排列着富田博士家等几户人家。
博士夫人正是巧妙地利用这两点。了解狗的人想必都不会反对如此说法,那就是:光是口头上叫狗走开是没用的,而要它去做某事——譬如说,将木片扔得远远的,让它去叼回来之类的——狗肯定会忠实地执行。夫人正是利用了狗的这一动物心理,将平口皮鞋交给约翰,让它离开现场。并且希望借此将皮鞋至少放到里屋的檐廊旁——估计当时防雨门是关着的,所以约翰不能一如既往地将皮鞋放入房间;以及不让狗再次来到现场——因为内院围墙上的那扇木门,从里面推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