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忠县(第1 / 3页)
长大后我去过那鬼城冥府好几次,就在重庆下游丰都县的长江北岸上,古木参天,有些古庙,神宫古石刻,非常特别。奈何桥得一步跨过才顺当,还有鬼门关、黄泉路和十八层地狱,每隔几年修些新玩意添些新颜色,最后一次把我吓了一跳,对面整座山修了供观光的种种传说中的景物,还有天堂仙境,玉皇大帝崭新的雕像占了半山,在长江上就可见到,好像在发扬正气,压倒邪气。那条古朴的街也越来越商业化。
生产队长说,不是老地主,是少爷。附近的知青说是国家要搞的。那些知青都跟我大姐一样,是在“文革”前就到农村去的,这么些年生活寡淡无味,终于轮到“革命”的机会了。
记得那一夜表姨一直在怪表姨爹胆小。但是第二天,表姨就去山里摘回艾蒿菖蒲,几枝挂在门口,几枝拿在手上点火烧,在我周身来回熏烟,熏得我只有闭上眼睛,泪直流。表姨用雄黄酒洒在门口窗子,说不然鬼会缠住我,这样做过后,鬼会知道认错了人,自动离开。为了保险,她在太阳下山后,叫我学她的样,对着东山连连吐三次口水,然后跪在地上,对着西天磕三个头。
生产队队部的院子在一个洼地。我们站在山坡上就看得见。有一天生产队长来动员表姨去斗地主。表姨说,地主和他的老婆不是土改时已经被枪毙了吗?我不跟魂斗。
天还漆黑,生产队长就在院门前叫出工了,等他们上了地里,公鸡才叫。
我跑回屋里对表姨讲那里发生的一切。表姨说,我就知道会这样,这个孩子活不长,老天爷,观世音菩萨,行个好吧,让他平安吧!她的样子非常伤心。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那天跑下山坡去,队部的院子热热闹闹,天井和堂屋里站着人,坡上也坐了不少人,拖儿带女的。那个地主的少爷被押上来,一个瘦高个青年,衣服又破又脏,头发长得不男不女,但一脸漠然。别人骂他,他笑;别人数他罪状,他笑;有知青上台阶去扇他耳光,他也笑。直到后来把他斗垮在地上,才算收场。
有一次表姨爹说是要带我去一个工地,那儿差石匠,而且离鬼城冥府不远。他一早带上我,我就在工地等他做完事。然后他带我往街上走。他指着山顶那些若隐若现的房子说,那是阴间地府,凡是人死了,都到那里报到,做善事的升天或投个好人家,做恶事的,得下地狱下油锅,受各种惨不忍睹的酷刑,永世不得翻身。
表姨在家装病,被队长狠狠骂了一顿,不过也拿她没办法,她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出身。
我很害怕,却又有些向往。那条铺了青石块的街,两边全是一两层的房子,往山上走的小路真是鬼气森森。但是爬了一半山,表姨爹忽然改变主意,不带我上去,说小孩子看了不好,女孩子看了更不好。
表姨门前有一棵李子树,我来没几天,这棵李子树就开满花朵。记得天天爬到李树上,远远看表姨爹从村口那个山道回家来,肩上扛着一个布袋,里面是锤头、钻子、剁斧之类的工具,他们抱养了一个孤儿,比我大五岁。十一岁就跟被村里全劳力一样下田。
表姨让我帮她扯线,一件旧衣服。我得边扯边绕在一个木凳上,扎成一束,洗了再重新织。表姨织了两件线衣,一件给她的儿子,另一件想必是给表姨爹的。那天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她的儿子也睡了,表姨爹还未回来。我看见她拿着线衣,包了一些吃的就往外走。她走得很秘密,可我还是发现了,跟在她后面,我发现她竟然是去村边的土屋。里面住的就是那个被斗的少爷。少爷见了她也不傻笑,眼睛盯得直直的,不过两人没有说话。
表姨告诉我这个故事,说她自己八字大,压得住邪。她的话我相信。在重庆南岸家里的阁楼上,我总看见一个白衣女鬼,家里三个姐姐也都看见过,只是我见到次数最多,所以最有理由害怕。可是在这小石屋里,一次也没有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有听到什么怪声音,看来只要阳气足,鬼屋不是个坏地方。
怕表姨看见,我就独自回了,之后也没敢问表姨。
表姨爹已经做好玉米稀饭等我们。比起其他亲戚,表姨家的房子最像模像样:石头房子,屋顶很高,其实就是一个旧时碉堡。解放那阵分田分地时,那个石房子里炸死的国民党士兵太多,邪气太重,没人敢要,就分给了她家。此后,她遇到来村里做石匠的表姨爹,他被招做上门女婿。
队长走后,表姨很难过。她说,地主一家子对她不错,再说那少爷就是小时看见父亲被敲了沙罐毙掉,吓得半死,变成神经病了。
我不敢反对。
生产队长说,你以前在他家当过丫环,你最知道他家怎么欺压我们穷人。所以,你一定要斗。
下山后,街上摆出小摊,都点起油灯,卖煮熟的红辣子鸡块,说是鸡避邪。他买了一个鸡头,叫我立即就吃。然后拉着我的手就走,说赶快,趁天还未黑,若天黑了,街上不会有人,全闭门闭窗。表姨爹带我搭了一艘船,是一个拖轮,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然后我们上岸,重新走山路回村子。
少爷?解放那阵子他才四岁,斗他?表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