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 / 8页)
隔着窗户,我看见男人裹在排队走向栈桥的人群中。虽然他很矮,但混在游客中的那身西装还是比较扎眼。走到一半他回过头来,我挥了挥手。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这样挥手,我自己也觉得很滑稽,但就是做了。他好像也想回应我,可惜手只举了一半就缩回进衣兜里,应该是难为情吧。
我想象了一下彩虹女神的姿态,漂亮的脖颈、丰满的胸脯、眺望远方的眼眸以及七彩纱衣。纱衣偶尔飘舞,世界就会立刻被施与美丽的魔法。
翻译家嘟囔了一句。
这次轮到了爷爷。爷爷睡的是客房淘汰下来的床,床的弹簧坏掉了,因此每次翻身时,都会响起犹如踩到青蛙一般的怪声。放学一回到家,我就得给插在他右腹部的管子消毒,还得把积存于管子那头塑料袋里的体液倒掉。这些都是妈妈让我干的活儿。其实我很害怕碰那个管子,总觉得只要稍有疏忽,管子就会整个掉下来,然后从那个洞里涌出腐烂的内脏来。
“再见。”
前台里侧有三个日照不足的小房间,那是我们的家。我刚出生时,一共住着五个人。最早离开的是奶奶,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她好像是死于心脏病。然后是爸爸,那时我八岁了,所以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说。
“我家很小,是从前别人建的别墅。就在码头的对面,比作耳朵的话,正好是这附近。”
爷爷去世那天,旅馆也没有歇业。旺季已经过去,几乎没什么住客,但不知为何偏偏在那天住进一拨“妈妈合唱队”的团体游客。在神父念诵祈祷的间隙,都能听见《雪绒花》《山谷里的灯火》《罗蕾莱》等歌声,不过他仿佛完全不受干扰,垂着眼睑照常推进仪式;曾是爷爷酒友的洋货铺女老板刚发出呜咽,宛如和声一般的女高音就响起来;无论是浴室、食堂还是阳台,都有人在唱着些什么,歌声从上方泼洒至尸体。直到最后,彩虹女神都没有为爷爷舞动她的七彩纱衣。
男人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根。我盯着他指的地方看。这个瞬间,我们的身体贴得很近。意识到后,我移开了视线,男人也站直了身子。
妈妈站在大堂前台边上,一边玩着圆珠笔笔帽,一边故意用娇滴滴的腔调糊弄客人。
原来耳朵也会慢慢老去的,男人的耳朵是一片没有弹性、没有光泽的肉。
两年前,爷爷去世了。不知是胰腺还是胆囊,反正是肚子里某处的癌细胞扩散至腰椎、肺部以及脑子(所以最初到底是什么癌也就无所谓了),经受半年的痛苦煎熬之后,他在自己的床上咽了气。
“再见。”
招牌“HOTELIRIS”安装在三层屋顶上,其中字母“R”向右倾斜,整体失掉了平衡,看起来就像它滑稽地踉跄了一下,又或者沉浸在不祥的思绪之中。但是一直没有人去修理。
这不是告别,这是我们互相献给对方的最珍贵的词语。
无论彩虹女神入住这个旅馆的哪个角落,喷水的少年想必都不会如此悲伤地拉竖琴了吧。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都是些叫春的猫,每天晚上聚到中庭叫个没完。”
游船鸣着汽笛靠了岸,栈桥上的海鸥一齐飞起来,登船处的锁链被打开,等候室里响起了广播。
爷爷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痛苦在黎明之前达到高潮。呻吟声和青蛙的悲鸣混杂在一起,不停歇地萦绕在黑暗深处。虽然隔着两层金属百叶窗,还是有客人听见这瘆人的声音,过来抱怨。
“我得走了。”
体液很清澈。我经常看着那可爱的澄黄色液体发呆,人的身体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颜色,真是不可思议。每次我都把它倒进中庭的喷水池里,所以拉竖琴的少年的手指总是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