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在山沟里(第2 / 2页)
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亲为了安抚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夹、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玩,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当当,仍然又哭又闹。小弟才只有四岁,更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他爱动物,抬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里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草丛里猛抓蚂蚱,他唯一的好处是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着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坐在那儿,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锦旗。
说完,他转身走出山沟,手一挥,带着他的队伍,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惊魂未定,实在不相信就这样渡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女,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想必也是个知识分子吧!
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干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黄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地种满了那出口,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黄才余冒着生命危险,每天送食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是越皱越紧了。
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拥着父母,仍呜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踩地,毅然地对父亲说:“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到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就去面对这个事实!
接下来,日军大量地涌到了乡间,洗劫村落。他们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据说,日本兵最恨知识分子,凡是搜到读书人,一概杀无赦。我们家,祖父、父亲和母亲都在教书,又都是积极的反日分子。平时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厌其烦地灌输学生民族观念,此时,想当然耳,会成为日军杀戮的目标。事实上,那时日军铁蹄践踏之处,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不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惨遭杀害,又岂是读书人而已。但,读书人,尤其是教书的,确实更难幸免!因而,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有一段时间,完全隐藏在深山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条山沟。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着:
“他几岁?”
“枪,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颤声回答: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了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抬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珠骨溜溜地转着,嘴里结结巴巴地叽咕着:
“四岁。”
母亲的脸色雪白,她紧搂着麒麟,用手按住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动,在那儿不出声地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然后,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地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那军官仰头看了看遥远的云天,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了句: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黄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第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祖父说,他真担心黄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的这一边,在饥渴交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着,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搂着弟弟,右手搂着我,不停口地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就在此时,山沟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一个人影从掩护着我们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着的人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着血,一跛一跛地飞跑着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
“我儿子和他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