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七、“中国人”(第3 / 3页)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开了。父亲知道老佃农之处已不是藏身之地,事实上,整个衡阳县的境内几乎没有一块净土。我只记得,父母和祖父常彻夜商量,如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并且讨论又讨论,祖父是否和我们同行的问题,因为祖父已年近八十高龄,如何能承受颠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沦陷区,父亲却怎样也不放心。
我的国家民族观念,就是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常说,别的人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
我们大约在动身后两小时,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往东边去吧!”
这天也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一天!
说完,他迅速地用脚扫掉了泥沙上的字迹,背起地上的箩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这天是充满了风浪与戏剧化的一天!
中午时分,我们遭遇了第二批日军。
“走?”父亲愣了愣,站起身来,望着那“农夫”,“你不是要检査我们吗?”
这批日本兵没有为难我们,只是,他们把祖父和父亲身上所携带的金钱全洗劫一空,就挥手命令我们离去。我们默默地走着,祖父、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沉默,使我们三个孩子也静悄悄地不敢吵闹。那时,在我们童稚的心灵里,只觉得日军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对于父母们那种受异族迫害的耻辱及愤怒却无法深深体会。(直到我长大后,童年点点滴滴的回忆,才带给我更深的感受。)
那“农夫”凝视着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哑声说:
带队的日本军官大踏步对我们走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们,父母都不说话,以免暴露身份。那军官指着祖父,对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大约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却无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浑身摸索。因为我们都化了装,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没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就轮到了父亲。
好半晌,我们还呆站在那儿,好半晌,父母都无法回复神志。最后,我们走了,走往东方。那夜,我们是露宿在一座小山林里的,没有再碰到日本兵。第二天,我们找到了路径,回到了乡间的老家。把祖父平安地送回了“兰芝堂”。
这天是倒霉的一天!
很久很久之后,我还记得那泥沙上的“中国人”三个字,我总是迷惘地想着,那“农夫”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没天良的“汉奸”,还是个有人性的“中国人”?他为何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们,而且指示我们正确的方向?
这问题最后终于有了结论,祖父留下,我们走。于是,我们先要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去。记得我们全体化了装,穿着老佃农给的衣服,打扮成一家乡下人。不过,尽管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亲的文质彬彬和那近视眼镜,母亲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风度举止,都很难掩饰原来面目。不管怎样,我们又离开了佃农家,冒着被日军捉住的危险,往老家走去。
于是,我知道,即使一个“坏人”,也有一刹那的“良知”,即使是“汉奸”,也不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检查过了,你们走吧!”
我们全站住了,这大约是日本兵来中国之后“必修”的一句中国话。以后我们遭遇了几次日军,都是用这句话来喝止我们的。
“全体?”父亲不信任地问。
“站住!检查!”日军吼着。
“全体。”那“农夫”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来,他用手中的竹杖,在地下的泥沙中,写下“中国人”三个字,指了指自己,又指指我们。接着,他又写下“日本人”三个字,指了指西北方,轻声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