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九、融河二十日(第2 / 2页)
终于,我们愈来愈耐得住苦楚了。
记忆中,我常常轮到睡在“甲板”上!(也许父母认为我比弟弟们年长一点,比他们更能忍受一点风寒。)记忆中,我常常被冰凉的雨水、河水、露水冷醒!记忆中,我还是倦极而入眠。
终于,我们到达目的地——榕江。
广西大学一共租下了二十多条这种小船,编成了一个船队。每两户人家共坐一条船。我们当然也与另外一家人共同分配一条船。船舱的中间挂起了一条布幔,作为藩篱。这一半的船舱有多大呢?在我的记忆中,比一张方桌大不了多少。白天,我们一家大小五口,围坐在一起,中间用一床棉被盖住腿,说说笑笑,倒也容易挨过。到了晚上,面积怎么也不够五个人平卧下来,必须有两个人轮流睡到船头的“甲板”上去一至少有两个人的头或脚,必须暴露在船篷以外一天晴,倒也罢了,到了下雨刮风的天气,可真惨不忍睹。风浪太急的时候,江水也会沾得衣襟尽湿,露水也会浸得你彻骨冰冷。
但是,榕江并不是我们的真正目的地,我们真正的目的地是重庆。从榕江到重庆,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旅程。
骇浪惊涛中,
开船以后,比我们想象更坏。
前进且从容。
我们这条船,是由父子二人来操纵的,那父亲才三十来岁,儿子只有十岁左右,还是一个孩子,所以实际上,只能算一个半人。这样满满的一船人,这样漫长的路程,由这样一个半人来操纵,前途如何真不可想象。
无涯终可至,
我们坐的小船,正像国画中老渔翁垂钓江边的那种小船,细细长长的,中间有一个半圆的篷,是用竹片编成的,篷的两头是船头和船尾,篷下便是“船舱”。在图画中,这种船是很诗情画意的,但你必须乘坐这种小船,挨过二十天的激流逆行,就简直苦不堪言了。
到了榕江,广西大学本身发生了财务困难,既无法发放薪水,也无法继续整队向内地疏散,于是大家纷纷各奔前程,无形中解散了。父亲又失业了,而我们的生活,仍然要继续下去,行程,也要继续下去。
有一天,船队停泊下来的时候,有些船民,煮了新鲜的玉米来兜售。我们实在抵制不了这么大的诱惑,孩子们吵翻了天,要求父母买玉米。事实上,我们穷得不应该有这样奢侈的享受,但是父母还是狠下心买了一根玉米,像分珍珠一样地大家分食。如果辣豆豉是山珍海味的话,那一根玉米,不啻是龙肝凤肉了!
南北或西东。
船舱的面积,已不够我们容身,坎事只能发展到船头上去。伙食当然是愈简单愈好,早餐稀饭,用点红糖拌一下就打发过去了,午晚餐,用白饭拌点猪油和盐,就可以充饥了。我们经常就这样没有佐菜下饭的。可能隔一天才有一道“美味”打牙祭——几颗辣椒炒豆豉。那一小瓶辣椒豆豉,实在太珍贵了,全家食用时,定量分配,每人只能分几颗,我记得享受那几颗辣椒豆豉,比山珍海味还可口,必须在口中嚼上老半天,才舍得吞下肚去!
曲子是洪亮动听的,歌词是快快乐乐的,中间所谓的“骇浪惊涛中,前进且从容”与我小时候目睹的景象完全不同,那前进绝不“从容”,而是“沉重”。我觉得我们宁可多吃一点苦坐上这条小船,而不愿坐那些把舒适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大船。
那么长时期的“煎熬”,居然没有生病,也可说是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