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2 / 3页)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来是下午睡了一个大觉,二来是谈话分了神,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又听着窗子被吹动的响声,我觉得四面阴影幢幢,谈论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个离奇自杀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树枝的影子摇来晃去,我想起艾米莉·勃朗特女士的《呼嘯山庄》中所写的凯瑟琳,和她的幽魂摇着窗子喊:“让我进来,让我进来!”于是,我也似乎觉得那树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而风声都变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宽容指教!’”
黎明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许多噩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过早上六点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眼看到方思尘在园中浇花,又穿着那条脏裤子,满头乱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新鲜,带着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在这阳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徐阿姨盈盈起立,对妈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怯生生地望着妈妈,温柔婉转地说:
“嗨!”我愉快地向下面的方思尘喊着。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说。
“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常不吃也不喝。花园造好了,他不予过问,一直到一九五二年夏天,他把园名题为寻梦园,住了进来。徐阿姨名叫徐梦华,他的意思大概是追忆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园子里从早徘徊到晚,有时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凝视着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临死仍然叫着徐阿姨的名字。我总觉得,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
不错,夜深了,月亮已经偏西,风也更凉了。我们在树荫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说:
“爸爸在中山路买了一栋房子,同时买了这一块地,兴工建造花园。这花园足足造了两年半,完工于一九五〇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没有等得及看这个为她建造的园子,她死于一九五〇的夏天。到台湾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多,健康的时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个意外,头一天她说有点头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时候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还握着爸爸的手。”
“真的,我现在也发现这个寻字用得好,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唐明皇找寻杨贵妃:‘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句子。还有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寻李夫人的魂魄,后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女人影子,而说:‘是耶?非耶?何其姗姗忽来迟!’真的,死别大概是人生最难堪的,这种怀念,不是凭空想得出来的!”
“‘这是徐梦华,我已经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现在她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
他抬起头来,对我挥挥手,也喊了一声:
走进房子,爸爸一迭连声地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着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如何。爸爸开门见山地对妈妈说:
“嗨!”
“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个花园,她生平最爱两样东西,花和金鱼。爸爸决心要为她建一个花园,可是,那正是民国三十七年,时局非常紧张。爸爸考虑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心来台湾。三十七年秋天,我们到了香港,年底,我们来到台湾,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徐阿姨的一个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两岁。”
我们一面谈着,一面走到门口,我抬起头扫了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觉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们窥探着。
“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身体很弱,爸爸用尽心思调理她,一天到晚厨房里就忙着做她的东西,但她始终胖不起来。第一年春天,她流产了一个孩子,从此就和医生结了不解缘,整天吃药打针。她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爸爸简直衣不解带地守着她,虽然家里还请了特别护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一点都不烦人,她温存地拉着爸爸的手,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劝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发狂地爱她。”
“这儿有着什么?”我想,“一切似乎并不安宁。”
“我不记得那天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此妈妈显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从徐阿姨进门,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狮子,浑身都是活力,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们并坐在火炉旁边,爸爸握着徐阿姨的手两人脉脉地对望着,一坐两三小时,有时他们谈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深奥的,难以明白的,但他们谈得很高兴。还有时他们对坐着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输给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实上,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对她的宠爱恐怕还混合着一种类似父亲的爱。不管怎样,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欢她,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哥哥和我更经常在她身边转,我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哥哥是因为她可以帮他解决功课上的难题,她从不对我们不耐烦,老实说,我觉得她对我的关怀胜过妈妈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