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7 / 8页)
我听着,猛然间,觉得方伯伯这几句话十分值得回味,于是,我竟呆呆地沉思了起来。直到小琦拉拉我的手,和我说再见,我才醒悟过来。小琦天真地仰着脸,对我挥挥手说:
“你从不记得戴围巾!”
雨,下不完的雨,每个晚上,我在雨声里迷失。又是夜,我倚着钢琴坐着,琴上放着一盏小台灯,黄昏的光线照着简陋的屋子。屋角上,正堆着由“那边”搬来的箱笼,陈旧的皮箱上还贴着爸爸的名条“陆氏行李第×件”,这大概是迁到台湾来时路上贴的。我凝视着那箱子,有种奇异的感觉缓缓地由心中升起,我觉得从那口箱子上,散发出一种阴沉沉的气氛,仿佛爸爸正站在箱子旁边,或室内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用手托着头,定定地望着那箱子,陷入恍惚的沉思之中。
我仿佛听到妈妈在唱:
一年一度的雨季又开始了。十二月,台北市的上空整日整夜地飞着细雨,街道上是湿漉漉的,行人们在雨伞及雨衣的掩护下,像一只只水族动物般蠕行着。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方伯母和小琦不知何时已走开了,我在街边仿佛已站了一个世纪。拉拢了外套的大襟,我向寒风瑟瑟的街头走去。天已经相当冷了,冰凉的风钻进了我的脖子里。我竖起外套的领子——“你从不记得戴围巾!”是谁说过的话?我摸摸脖子,似乎那条围巾的余温犹存。一阵风对我扑面卷来,我瑟缩了一下,脚底颠踬而步履蹒跚了。
“爸爸,你有什么话说?”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发带束起了我的头发,不稳地走向了门口。
爸爸没有回答我,他的眼睛仍然固执地,专注地望着我,仿佛要看透我的身子和心。
“依萍,你到哪里去?”妈妈追着问。
“爸爸,”我嗫嚯着,“你……你……怎么来的?”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大概永远不会了!依稀恍惚,我又回到那一天,我、方瑜、何书桓,带着小琦徜徉于圆通寺,听着钟鼓木鱼,憧憬着未来岁月。我还记得何书桓曾怎样教小琦拍巴巴掌:“巴巴掌,油焰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多滑稽的儿歌内容!“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谁知道,或者有一天、河里的石头真的会滚上坡,这世界上的事,有谁能肯定的说“会”或“不会”?
眼泪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碑上面。
“陆姐姐,什么时候你再和那个何哥哥到我们家来玩?”
暮色浓而重地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缀满了细粉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地站着,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问,在这濛濛烟雨中,我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压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已朦胧地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湿透了我的头发,并且滴落进我的脖子里。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妈妈追出来喊:
一声沉浊的呼唤使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我不禁大大地震动了!爸爸!正站在窗子前面,默默地望着我。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非常地糊涂,爸爸,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窗前呢?我仰视着他,他那样高大’他的眼睛深深地凝注在我的脸上,似乎有许多许多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话。
“依萍,你没有拿雨衣!”
“依萍!”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地走着。沿着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迷,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摇摆。我踩着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地望着这两个一先一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我用手抚摸着爸爸的墓碑,冷气由墓碑上直传到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