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2 / 4页)
“妈妈!”殷采芹忽然叫了一声,声音里满含着某种难解的惊惧与恐谎,目光直射向母亲身后。书培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满面怒容的中年男人,眼光锐利如鹰,鼻子又高又大,似乎占据了脸孔的一半,浓眉,大嘴,一脸的倨傲,一脸的暴戾,一脸的烦躁和恼怒。
“我儿子没出息,你就去生个有出息的呀!你这个装模作样、要死不活的死鬼!你怎么不生个儿子呢!你会管孩子,你念过书,你懂得教育,你的女儿怎么十来岁就会勾引小男生呢……”
他往校门口走去,刚踏上通校门的那条石板小路,就听到身后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喊:
“没出息?”忽然间,有个胖女人就从人丛里挤了过来,她又胖又大,穿了件红色的软绸衫裤,更显得吨位惊人。她直奔向采芹和她母亲,眼睛恶狠狠地像要吃人一般,直瞪着对方,尖声吼叫起来:
“等一下,乔书培!”
“爸!她刚刚还咒我,说我将来没出息呢!”
“住嘴!”采芹的父亲忽然大喝一声,声音像轰雷般震动了整间屋子。这时,他们四周早已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了,有家长,有学生,有教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像看歌仔戏似的。那“老鹰”似乎被气坏了,他大喊着说:“你们吵什么吵?在家里还吵不够,要跑出来给我丢人现眼?滚回去!统统给我滚回去!两个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美丽”,这两个好普通的字,从念格林童话就看过的字,到这个晚上,才真正让乔书培见到了。
“谁是你的美银姐?”胖女人得寸进尺,更凶了,“你错了就完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就咒着我们母子,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可以勾引男人啊……”
那晚的殷采芹,头发上围着一个花冠,身上穿着定做的露肩的白纱舞衣,裙摆短短的,露出修长的腿。腿上穿着白色紧身长袜,脚上是白色舞鞋,全身都缀满了像星星似的闪光的小亮片,使她整个人都像个发光体。整个人都像颗小星星,她飞跃在舞台上,手臂柔软地摆动,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飘动的长发,那美妙的转折……南国的女孩比较早熟,舞衣下已经有个玲珑动人的身段。她舞着、摆着、旋转着……无论什么动作,都美得像诗,柔得像水。
“美银姐……”采芹的母亲声音抖索着,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我说错了,算我说错了……”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飞奔而来。她已换掉了舞衣,只是脸上的妆还没卸,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嘴唇,那乌黑的大眼睛像支醉死人的歌。他局促地站着,不安、懊恼、烦躁、期待的各种情绪,把他紧紧地缠裹着。
采芹的母亲顿时脸色雪白,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殷振扬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他大声地、挑拨地、半撒赖半逞强地喊:
“什么事?”他粗声问。从眼角,他可以看到她的母亲正远远地站在她后面,怀里抱着她的舞衣,那舞衣仍然在黑夜里闪着光。
“阿秀!”他低沉地喊,声音里充满了压迫的、风暴的气息,“你真好,你真是个贤惠的女人,你真会讨好别人,真懂得谦虚的美德!我的儿子是被宠坏了,是吗?是被谁宠坏了?你能不能说说清楚?”
“你喜不喜欢我跳的舞?”她问,爱娇地微笑着,那笑容像朵盛开的花。
一舞既终,观众如疯如狂,大家拼命鼓掌,乔书培也跟着鼓掌,鼓得手心都痛了。殷采芹又出来谢幕,她谢了一次又一次,有个一年级的小新生跑上去献给她一束红玫瑰花,她捧着花站在那儿,浅笑盈盈,真是人比花娇!乔书培是完全看呆了。
“哈!你怕别人笑话,我可不怕别人笑话,我冤了你的采芹,你怎么咒振扬的?如果将来振扬有一丁点儿不顺利,我就找你这个乌鸦嘴算账……”
同乐晚会结束了,乔书培还在那位子上呆呆地坐了几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走出那礼堂的时候,他只觉得内心隐痛。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
“美银姐!”采芹的母亲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泪,带着焦灼,带着无地白容的尴尬与羞怯,她细声地、急促地、讨饶地、乞谅地说,“是我不好,一时说错了,你不要冤采芹,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去讲,这儿大庭广众的,给别人笑话……”
为什么要“别了,殷采芹”,他不懂。为什么这一别,会使他心痛,他也不懂。只是,当他走进那夜雾深重的校园,看到那满天繁星,回忆着像颗小星星般闪烁在台上的殷采芹,他就觉得早上自己的演讲、模范毕业生……等等,都变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