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 / 4页）

电话挂断了。巧眉把听筒放好，转过头来，脸上有着静静的、柔和的微笑。

终于，她弹完了琴，让手指从琴键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连串流动的音浪瀑布般渲泻而过，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宁静……她垂下手，默默地坐着，心神在捕捉那宁静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宁静。

“妈，姐姐要回来吃晚饭了，我们多等一下！”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贝多芬的《命运》中，在许多交响乐的主调里，她最偏爱三首：贝多芬的《命运》，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每次弹这三首曲子，她都会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这时候，脑中不想爸爸，妈妈，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猛烈地抓住“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是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卫巧眉的。她很久以来，就下意识地放弃了找寻自我。

兰婷困惑而不解地看着巧眉，再无言地看向凌康，凌康满脸的沉思，眼睛里写着烦恼，嘴角带着忍耐——一种近乎痛楚的忍耐。而巧眉，她扬着脸庞，忽然有某种秘密的快乐，染亮了她的面颊，她很真挚地说：

“哦，不，不，”嫣然慌忙说，“我并没有话要对他说，我只是……问一问他在不在。好了，我要挂电话了，对了……”她又想起什么。“你告诉凌康，他杂志上那篇《泥人》棒透了，吃完晚饭，让他念给你听，一篇好精彩的小说！”

“是的。”

“哦，”巧眉细巧的牙齿咬了咬嘴唇，她抽了口气，很快地说，“姐，你必须在外面吃晚饭吗？在下雨是不是？整个下午都是雨声，你没带伞，一定淋了雨。你——不能早些回来吗？”她祈求地。“能不能？”

“你下班了？那么，快六点钟了？”

“除非——”嫣然很犹豫。“你怎么了？你好像不大开心？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好，”她忽然下了决心。“我回家来！告诉妈妈等我回来吃饭！”

真的，巧眉专心地弹着琴，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黄昏来临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雾的气息，听到雨声的低诉。当你不能看的时候，你的其他感官的反应就会分外灵敏。假若她安心想去体会周遭的一切，她绝对可以知道这琴房中常常轻微响动的脚步声，是谁进来了，又是谁出去了。母亲，父亲，秀荷，张妈……他们总是轻悄悄地进来，再轻悄悄地出去。大家都不打搅她，尤其在她如此专心弹奏的时候。可是，她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一盘小点心总是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新鲜。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鲜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内。点心、热茶、鲜花……，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加起来，是一个字：“爱”。她常常内心悸痛地去体会这个字，而觉得她承受得太多，却苦无回报。

“凌康，姐姐要回家来和你讨论你的杂志，她说有篇什么《泥人》，简直棒透了！”

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地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阴暗的黄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动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地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熟了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永远在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凌康呆着，像个泥人。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

“下班以后。”

“你的——那位老同学呢？”

“凌康。”她说，“什么时候来的？”

“让他去请别人吧！”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份宁静。巧眉微微一惊，怎么，她居然不知道他来了，更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实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地从琴边转过身子，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