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烧路纸(第1 / 2页)
郝地还在问。我犹豫着,还没来得及回答, 她又道, 亲爱的老妈, 我觉得我可以跟您说实话, 也应该跟您说实话,其实对老家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什么老家。
眼眶酸涩。这丫头, 在国外竟然还能想到烧路纸, 看来从小积累的经验还是有效。豫新在时,我和他就带着她烧过路纸。原以为城里没多少人烧路纸, 及至烧了几回就发现烧路纸的人很多, 临到清明、寒衣、中元三大节的晚上, 走到哪个十字路口附近都有黄表纸的灰烬飘飘。据说还引起过小火灾,城管就管得严起来。所谓的严,就是不让烧得太早。等到晚上七八点钟的交通高峰期过去,才可以见缝插针地烧。若是不嫌晚,十点钟过去就没人再管,可以烧得从从容容。后来我揣度着,也许城管们也得去烧一把路纸吧。
妈妈, 跟您说个好玩的事儿。最近我们学校有国内的文化团队去访问,一个学者老师问我老家是哪里,您猜我怎么说的?我从省一口气儿跟他说到了福田庄,一群人都惊呆啦, 都给我热烈鼓掌。
十字路口四通八达嘛,方便捎东西。过去的人捎信儿都在十字路口。阳间是,阴间也是。阴间捎东西也有唱词呢:十字路口八方通, 车水马龙过神明, 东南西北都托请, 金纸银钱敬祖宗。
我也笑。想象着她一口气儿说出河南省予城市怀川县福田庄的情形。她从没有把父母的老家区别对待, 我们也从来没有纠正过她。因为经常听我说起福田庄, 也跟我回去过几次, 现在加拿大又常跟舅舅在一起, 在她的意识里, 福田庄就是老家。豫新在时, 我们带着她去旅游, 总有上年纪的人逗她闲话,问她老家是哪儿的, 她的回答就是福田庄。后来我才注意到,若是在省外, 她会答“河南象城”。若是在省内,她脱口而出的就是予城,再往下就说怀川。我问她为什么不说象城, 她说那不管用, 他们肯定还会往下问的。
为啥要到十字路口烧?
可不就是这样。旅途中留心听别人聊天, 甲问乙, 你是哪儿人?乙若说是北京, 多半会听到这样的追问: 老家呢?如果乙执拗地说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就是北京人,通常接下来的就是: 你爸爸呢?你爷爷呢?甚或问到母亲和奶奶, 及至答到某某省某某县, 甚至具体到某某乡某某村时,对方才会满足地对这答案点头确认: 原来你是那儿人呀。
这话必得说到这里,才能告一段落。
我不叫你去!
再大些她就不再这么问了。看着火焰起起落落, 火光明明暗暗, 她的脸上呈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沉静,说,我以前总觉得这是迷信。现在我觉得,用这样的方式和去世的人交流, 也挺好的。
我奶奶跟我说的。等我有一天去过了, 就跟你说。
我们老师说了,这是不文明行为! 我捏着嗓子,学着她的声调。
因为不能让郝地睡得太晚,就需得早点儿烧。看我们带着她躲躲闪闪地跟城管藏猫猫,她乐不可支,在她看来,这更像是一个刺激的游戏。当然也有好奇。为啥非得画圆圈?纸到那边真的能变成钱吗? 祖宗们真能保佑咱们? 除了这些个我问过的,她还有新问题。
哪怕你从没有去过那个省, 也依然会被认定为那里的人。什么是籍贯?这就是了。可从不曾在那里生活过, 怎么就叫那里人呢? 这个问题也让我困惑过很久。直至读到《乡土中国》,书里说籍贯是“血缘的空间投影”——因为你的长辈和那里有关系,所以你也必须和那里有关系。你压根儿就生活的城市,无论你多么熟悉, 那也只是你的地缘。地缘可以变,你可以和无数个城市有地缘,但老家意味的, 是血缘。
奶奶,她总是有一些很是道理的道理。
妈妈,你说,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有一个老家?
纸必须是黄表纸,这是奶奶的规定。后来流行各种面额各种币种的纸钱,奶奶从不认。她只认黄表纸。她说,不论啥时黄表纸都通行。这黄表纸就像是米和面, 不管你做多花哨的吃食, 都离不了这米和面。
你咋知道?你又没去过。
她顽皮一笑道,迷信不迷信的, 要看是为了什么。要是能无伤大雅地安慰人,就不是迷信, 应该算是传统吧。
阴间自古不变,说不上落后不落后。
刻下想起这话, 又想起大英指教赵先儿的那套封建迷信和传统文化的话来。两个差别这么大的人,也能有所见略同之处,多么不可思议。
阳间现在都这么发达了,阴间咋还得这么捎东西,这么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