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老家这个词(第1 / 2页)
哦——回来啦!
老原也大声应,把车速放得很慢, 快到老太太跟前时停下,半开车门喊道, 九奶, 咱回吧? 我捎你啊。
老太太眯着眼睛看着他,括号般的皱纹里颤颤巍巍的,兜着点儿笑意思,就那么看着老原, 直待老原又问了她一遍,她方才摆了摆手,说,一会儿回。老原方才上车继续前行。
问她是谁, 老原说,没听见我喊嘛, 是九奶。搁哪儿排的第九? 张家。那么多儿子? 几支一起排的, 显得门户大。那跟你们原家不沾啊。姓上不沾,另有一路沾法。她是我父亲的干娘,顺下来,可不就是我的干奶奶? 这还不算沾? 嗯沾,很沾。多大年纪了? 九十四五吧。早年间,她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接生婆,可以说, 现如今, 周边村里五十岁靠上的人, 绝大多数都是她接生的。周边几个村里, 没有比她更老的人了。哦,这么长寿, 有福。她很年轻时就没了丈夫, 一辈子没孩子, 一直孤寡到现在。
我嗯了一声。一时无话。他却把车靠边儿停下,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方才又说,论起来,这干奶奶比多少人的亲奶奶都亲呢。要不是她,原家早就在村里没了地方。这事儿说来话长。简述起来就是,从他记事时起,父亲每次带他们回来上坟都不进村。他十八岁那年清明节, 跟着父亲回来上坟时, 九奶在桥头候住了他们,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九奶。那时她好像就已经是这么老了。九奶跷了跷脚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被他闪避了过去。然后, 九奶对他父亲说,福久,你得回来把房子修一修。都快塌了。
隧道串得很近,一个挨着一个。明明暗暗的,景色已是青山重重的南太行深处。八百里太行山跨了京、冀、豫、晋四地,大致是一个东北到西南的走向, 到了予城这里基本是南向, 人便称南太行。从高处看,从北边的大平原次第向南攀升, 使得南太行的山势如一面巨坡,越高越深处便越接近于晋,而宝水村正处于豫晋交界。穿过太行自是不易,山里有先人足迹踏出来的无数古道, 最有名的是太行八陉。这八陉中,河南有三: 积关陉,太行陉,白陉。河北有四:淦口陉,井陉,飞狐陉,蒲阴陉,第八陉是军都陉,就到了北京昌平的居庸山。老原说,在予城的便是白陉, 老原说,宝水村就在白陉边上。山西人会做生意,搁哪儿都能挣钱。早些年晋商们沿着白陉一路向南, 出了山便是大平原, 那是多宽展的生意场。人要歇息,车马停靠,白陉边有人家的村落就有了开店待客的营生。后来修好了公路,白陉便没了过客,这些人家便回归本行,种庄稼采山货。前些年“驴友”这等人又突然兴起,喜欢走野山看野景, 到了这深山密林处要过夜食宿,于是就又有脑子灵活的人家腾出了空屋子,安置了干净床铺。最早也不过是十块二十块, 虽极低廉却依然有赚头。因鸡蛋是自家的,面是自家的, 水是自家的,柴是自家的, 平日有陌生过客都要端碗饭让人白吃的, 如今好歹收了钱,都觉得是赚。到了这几年, 物价涨了, 便由三四十到五六十。反正在自家门口, 不管多少,能落几个是几个。因是自由生长,便也渐渐有些乱。看到了这个态势,县里便想着往乡村旅游转型上引, 评上省级的美丽乡村算是一个标志性进阶。
不时有旅游大巴对开而过,隔一段距离也会有路标提示离“云顶”还有多远。这些洞叫叠彩洞,路便叫叠彩路。走这一趟我方才知道,原来这叠彩路是从云里景区穿过的。云里景区自开发以来在省报就没少做版面宣传,早十来年就成了赫赫有名的五A级景区,是予城的眼珠子,也是怀川的钱袋子。“云顶”是云里景区的最高峰,有一千三百多米高,原来俗称小北顶的,自从景区开发了之后, 就改成了像模像样的“云顶”,也不知道是谁改的, 不过跟景区里的云里村云下村这些村子的名字倒是很配。
一个小弯转过,“宝水村”三个宋体白字显示在一块蓝底标牌上。车右拐上了一条路,不宽,只容两辆车擦肩而过。一路向下往坡底, 坡有些陡,老原不再说话, 凝神开车, 等到平路上时, 就听见了狗叫声。
老原把车窗降到了底,顿时风声大起, 浓郁的草木之气扑面而来, 清新如洗。老原说宝水村分三大块,也就是三个自然村, 西掌、东掌和中掌,咱这就要到西掌了。我说咋都叫掌。老原鄙视道,少见多怪。山里少有平地块,有也不大, 跟巴掌似的,就爱称掌。南掌北掌大掌小掌的, 你十里八乡打听去, 准有。咱村东边的那块就叫东掌,西边的那块就叫西掌, 在东西掌中间的那块就叫中掌,多简单明了。又说,咱家就在中掌。我揶揄道,听你这骄傲自豪的劲儿,好像中掌跟象城的CBD似的。老原道, 起码是宝水村的CBD。我突然想起某个电影的搞笑片段,是说墓地广告的:某某墓地,墓地中的CBD。
便问他, 原家祖上挺有钱的吧? 他笑了一声,说,那是,听我父亲说,原本也穷, 后来高祖那辈儿跟山西客商结了亲方才打下了点儿基业。啥基业? 开店嘛。村里其他人家虽然也开店,却是没有原家心思活,不光招待茶饭,还能托人来回捎货卖给这边坊四庄, 到曾祖时就积攒起了一份厚实家底儿, 盖的是好房, 买的是好地,用的都是大牲口, 那日子就是顿顿吃肉喝酒也不算啥。说到这里却停住了,只凝神开车。我便追问, 后来呢? 他又笑一声,后来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嘛。没啥可说的啦。
塌就塌了呗。
一条窄窄的砂石土路从主路上岔开,往右手边的山坡里蜿蜒而去。老原车速更慢,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说,顺着这条路进去,就是咱原家坟。我说,坟地也能咱?老原道, 就是句嘴边话嘛,看你认真的。跟我咱一下, 你能吃多大亏? 顿了片刻又道, 把豫新也咱过来。我一怔。老原说,邙山墓地产权是二十年吧? 等那边到了期,咱俩也埋了半截, 把他挪过来,咱们埋到一处,在地底下也热和些。
我沉默。看着窗外。不想提起豫新。哪怕是跟老原。他的名字是一枚被音韵控制的开关,叫一声就会在心里炸一个小小的雷。
这块地看着还挺新——我指着砂石路和主路之间的那片夹角空地——平出来没多久吧? 嗯,得有半年了。打算做停车场的。等将来村子红了,来的车多了,就得停这儿。又感叹,还是乡下天大地大,随便就能整出一块地方。我说可别瞎扯,这可是地,哪有那么随便。听他说农村的地不值钱, 我也只能更加鄙视道,地在农村哪是值钱不值钱的事儿。农村人活的就是地,宅基地, 耕地,林地, 哪儿能离得开地,最能让人较真的也就是地。
回——来——啦——
循着声,便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前方的一个石墩上坐着,手里握着一根拐杖, 戴着一顶黑帽子,穿着一件黑底起红花的中式棉袄, 脑后盘着一个圆圆的发髻。暗黄的面皮,很瘦,却像松柏似的,有一股子硬实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