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房子们(第1 / 1页)
到西掌就有了疏疏落落的房子。或许因为是一块一块的缘故,山里的房子给我的感觉像是方蛋糕。视线最舒服的小蛋糕都是石头房,即使是两层的也看着不高不大。石是青石,或青白或青灰或青黄或青红,和山色浓浓淡淡的青是一个谱系,柔和得浑然一体。扎眼的是各种颜色各种尺寸的大蛋糕。都是新楼。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楼面上贴着的瓷砖花得有趣,不仅这家与那家的不同, 即便是同一栋楼,一楼和二楼往往也不同。上绿下粉的,上紫下蓝的,上蓝下黄的,都有。罗马柱是白的也就罢了, 有的还偏偏再撞出另外一派色调来, 可谓是一言难尽的琳琅满目。门口的垃圾桶倒是好得多, 虽然也各不相同, 却有着因材就简的朴素: 废弃的漆桶, 荆条编的旧箩筐,有的干脆就是一个纸箱子敞着口。一路看来, 果然也不见几个塑料袋子, 很是干净。有几户人家门口堆着水泥沙子, 像是正要动工。这是要翻修房子了吗?跟“美丽乡村”有关吗?
空旷了一小段路,房子又多起来, 比西掌的更密。不用老原说我也能猜到,这就是中掌。右前方一个院落明显要大一些,一根旗杆高高地竖着,一看就是学校。刚过学校,老原便把车停稳道, 到咱家啦。
正照着的院落没有街墙, 临路扎着一排篱笆,矮及膝上。正中立着一个小小的木门楼, 小门楼的额匾上是三个敦敦实实的小楷: 老原家。临路留了一畦空地,其余的都铺了青砖。院子里摆着几张或圆或方的石桌。堂屋新, 是两层楼房,也贴着瓷砖,好在都是长条小白砖,清清爽爽。两侧厢房是石头墙的老房子, 只是窗户改大了些, 实木格子窗棂, 房顶是发黑的旧瓦片,老得很认真。我一看便心生喜悦,赞道,这老房子好。
便走进去。厢房都是小三间。右厢房是厨房,隔出了一个里间当灶屋, 冰箱灶台消毒柜什么的都已齐备, 外间摆着两套实木的餐桌椅, 有点儿正式餐厅的架势。黄泥麦秸墙面抹得平平整整,地也是砖铺地, 铺地的砖新旧有序夹杂, 勾缝细腻, 一看就是精工新做。天花板是细竹竿打出来的横格子, 铺垫着老画报, 别有情趣, 也不知道老原是从哪里寻摸来的。又走进左厢房里细看,黄泥墙、砖铺地、天花板都一样,格局布置却大有不同。两头各隔出了间卧室,中间是个小客厅, 正位一张八仙桌,两旁各摆张太师椅。桌后的条案上是花瓶和镜子,这瓶和镜也就是俗常说的“平平静静”。挨着两边隔墙放了些实木格子架,搁置着虎头鞋之类的玩意儿。进到一个卧室细看,除了衣柜桌子床,居然还辟出一个极小巧的卫生间, 装着马桶和简易的淋浴喷头。顿时觉得熨帖。在乡村能有独立卫浴,这对我太重要了。
我说我就住这屋。老原道,猜你就会相中这里。这两间你随便挑,我哪间都成。你也住这屋?嗯。呃,不太好吧? 咋了?怕闲话呗。他顿了顿, 哂笑道,越活越退后,这么封建了? 我说这不是在农村嘛。咱们这农村出来的这不是又回农村了嘛。他切了一声道,咱俩就是分得再清, 这一道门同出同进的, 人家该说闲话还是会说闲话。你要是不在意,那些闲话就是个屁。
便出门又去抽烟。我自去看堂屋。两层楼,共十个单间,上下各五。水泥实心楼梯外建在左侧。每间门上都贴着个牌子,却是从“二月”开始的。朝里瞄了一眼,床铺桌椅电视空调都齐备,空当处还叠放着一些铁藤椅, 几包大塑料袋里塞的都是碎花棉垫。看来是为了配院里的石桌子。正月呢?老原朝左厢房一挥手,我这才瞧见门边贴着“正月”, 转身瞧见右厢房的门边贴着“腊月”。
他三下两下地抽着烟, 把烟灰弹在那畦地里。我问这地打算种什么, 他说没想过, 你要是来了这就是你的地, 你的地你做主, 想种菜就种菜,想种花就种花。忽然又看见院子西南角用石棉瓦搭出一个小棚,显然是旱厕。问他怎么还留着这个,他说九奶叫留着,那就留着呗。都说大粪上菜地,菜味儿才好。
我笑。在予城, 都把人粪称为大粪。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对粪的尊称。
抽完了烟, 他随手把烟头扔到地上, 用鞋底去拧踩。听我哎了一声,方才捡起来笑道,也不知道咋回事,回村就容易忘城里规矩。说大英在村委会呢,咱们去见见她吧。之前听他提过一回,说是村主任兼村支书, 按辈分该叫嫂子的。什么辈分? 老原的奶奶是大英娘家那边的一个堂老姑。这个关系我暗自算了几遍没算过来,便罢了。
错后半步看去, 老原的背影已有些伛偻了。用福田庄的话说, 是“扣尖儿”。不知不觉的,他也老了。因为太相熟,居然也从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老的。想来在他眼里,我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