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一高一平(第1 / 1页)
后来我才知道,按村里的惯例,放在肩膀上景的只是男孩子。女孩子被景实在是少。除非这个女孩子有特别被景的理由。
那些管得老多的人,偶尔也会把我从叔叔的肩膀上换到他们肩膀上景一会儿。这陌生的肩膀让我紧张,我就哇哇大叫,一声声地喊:叔叔, 叔叔!
是的,叔叔。幼时的我这么喊他时,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众人的谈资, 说我在“撇洋腔”。福田庄的人都只叫一个字: 叔。
叫叔就中了。奶奶说。叔叔也这么说。可我不。我执拗地叫他叔叔。他也只得答应着。众人就笑说, 瞧这叔叔。说多了, 居然能在他们讽刺的口气里听出些艳羡来。
大英家在东掌。一路碰到几个人, 跟她打招呼都问来客啦?她应说来客啦。老原道,我们这也不算是客。大英道,你不算是客,人家青萍头回来,咋不算是客?等她二回来,我就不当她是客。她边走边划拉着胳膊指点着,哪儿是宝水泉,哪儿是关帝庙,哪儿是龙王庙,哪儿是娘娘庙。路不是一抹平的,不是缓坡就是台阶,上上下下的,虽都不陡,我却脚生,得仔细顾着眼下, 也没瞅真切。又听大英道:咱村小是小, 典故可不少。老原笑道,再多典故也搁不住三天看。大英道,也是。青萍可不要住两天就絮烦了呀。我嗯嗯应着,听着他们口口声声地说着典故, 讶异了一时便很快释然,明白了此典故非彼典故, 在这里,但凡有些个说头儿的物事大约都可以叫作典故。
不知转了几个小弯, 又出现了房屋, 只是不如中掌那样密集,这儿一家,那儿一家,朝阳一户,背阴一户, 高一处, 低一处, 比西掌的散落得还开一些,却也并不隔膜。家家门前屋后都是树,冬日里,树上只有光秃秃的树杈, 听着老原说着核桃树山楂树皂角树栎树的名字, 我只茫然。这些平原不常见的树,在我眼里几乎是大差不差的。
大英家是青砖门楼,一个男人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看见我们走近,便站了起来, 应该就是大英方才对张大包说的“光辉叔”了。彼此寒暄过, 他把我们让进门, 右腿跛着,一高一低地走在前头。耳听着一串轻巧的脚步声噔噔噔地往里跑, 似乎是个孩子。进了院子,却没看见人影儿。
光辉走路的情形真像叔叔。
是的,无数次, 叔叔把幼时的我放在肩膀上,就这么一高一低地走在福田庄的街上。不过,奶奶忌讳说一瘸一拐, 连一高一低也不说, 只说是一高一平。是的,一高一平。叔叔就这么一高一平地扛着我,去小卖部买东西, 买瓜子, 买糖,买一毛钱一个的小小的米糕球。春天扛着我去够榆钱够槐花,秋天扛着我去够柿子够枣,冬天下了雪, 他就扛着我去摸树枝上的雪。因左脚跛,他总是很小心地把我扛在右肩膀上。他走得一高一平, 我在他的肩膀上也一高一平。起初有些担心会摔下来, 后来就不再担心。因为已经明白, 身体不平衡的人走路更谨慎, 摔跤的可能性反而更小。
随着他一高一低的节奏, 我让自己的身子往左边靠着, 紧紧地抱着他的脑袋, 揪着他的耳朵,很踏实。看到他额头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 我就给他擦, 把小手擦得湿漉漉的。
又景着你的大侄女呢?村里人和叔叔打招呼。景, 喜欢,宠爱, 炫耀, 抬举的意思。例句:这花开得多让人景。你以为我多景你呢。
咋啦,不叫景?
小闺女家, 有啥可景的。
管得老多。叔叔横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