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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悠(第1 / 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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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又捡破烂呢? 又往里种花草呀? 我笑着点头。那该买新的呀,逢五逢十后河都有集,集上啥好花盆没有? 你也不差那俩钱儿。怪不得老话说哩, 富人夹, 穷人撒呀。

说话间, 我已经走了过去。挨着的就是九奶家,小小巧巧的三间头院子,全是石头房。堂屋略高些,两边厢房略低些。是原汁原味的木门木窗木门楼,和张大包家新崭崭的一套比衬着, 倒也相映成趣。老安媳妇正在院子里晒被子, 满脸笑意地打了招呼。问她,九奶呢? 她说在屋里歇着呢。又问她, 老安呢? 她说大英安排的差事, 去黑岩给人家办酒席去啦。

九奶家过去,挨着的两座院落就都是会计张有富家的。一座是他老宅, 前几年租出去过,原定租期十年,五年一续。租房子的王老板是予城人,把宅子做成了民宿, 又是老船木又是雕花砖, 很是下功夫装修了一番。店名本是“王叔院子”,却不知什么缘故经营了不到两年就撤了市,把房子又还给了张有富,现在门头上便抠去了俩字, 只剩下了“院子”。挨着的宅子原本是老安家的,不知怎的却卖给了张有富, 如今他们寄住在了九奶家, 却是张有富两口住在这里。

再错过去两户就是曹建业家, 他正在门口平整地面, 旁边还摆放着水泥袋子, 应该是想要硬化一下。曹建华在帮忙。仿照着大英, 我也把这堂兄弟俩叫成大小曹。小曹是村团支书,予城师专毕业后回了村,还没结婚。大曹敦敦实实,浓眉大眼,小曹高高挑挑,细眉细眼。这两人不仅样貌没有一点儿相像,处世风格也大相径庭。有一次, 我在大曹门口看到一个破箩筐,破是破, 却是荆条编的, 昔时精美的造型依稀可见。便问他是否还有用,他立马警惕道,咋能没用,万物有用。立马就把荆筐拎回了院子。我跟大英说了这事,大英笑道,这是他的做派。他一向是抠屁股嗦指头的, 屙颗豆还要涮涮吃哩。不过编东西倒真是巧,算是承接了祖传手艺。他爷爷辈儿就是编荆好手, 早年间靠这手艺能养活全家。“编筐握篓,能养十口”。因为能赚钱,自家反而用得很吝惜,能用柳编的就不用荆编的。“卖盐的喝淡汤, 纺织娘缺衣裳, 荆编匠用柳筐。”柳条虽不禁使,却比荆条容易得,材料贱,成本低。他爷在时上门订货的排大队, 到了集上有多少卖多少,从没有余剩过。到他爹时这些东西的行情就见天凉了,到他这儿就成了个摆设。都说艺不压身辈辈营生, 谁能想到这手艺就没用了呢。

地老师您坐会儿? 小曹笑盈盈地站起来道。我便站住,问大曹, 你整出这么一块地,能当停车场用了,回头可得买个好车。大曹道,恁这一开腔就知道是大城市来的。咱就是有停好车的地方,可哪有买好车的钱呢。趁着这两天闲,把这地方拾掇出来,总归有用。哪怕晒点儿粮食哩。

一晃十来天过去, 便混熟了一些脸。毕竟是个小村子,虽然山很大。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对。再大的山,到底也是不会动的, 是有个定数的。人呢,却是到处游走的人, 两条腿画出的圈越来越大, 倒也是能轻易大过一座山的。

今早照例散步,朝着西掌走。散步的地方也没什么更多的选项, 无非是朝着西掌或东掌走一圈,相较而言,去西掌走的次数要多一些,因人家多。

城里人多,就总想着避人。这里山空地旷,见着人家反而觉得亲了。本着不走回头路的基本原则,出门后便向左拐,就是村医徐世厚家, 徐世厚人称徐先儿, 他两儿一女,女儿在深圳,大儿子在上海,听他甜蜜地抱怨过,说都是高管,工资也真高。老打钱回来,村里有啥花处? 还不是在卡上白搁着。小儿子在予城,日子过得也好, 常回村看二老。过了徐家就是赵先儿的老宅,赵先儿和徐先儿齐名,在村里算是文化高层。这老宅分给了长子赵顺。小儿子赵和的房子在东掌, 房子虽新, 位置偏些。赵顺常年在外忙大事, 赵先儿跟老伴儿就住在这老宅里,他老伴儿中过风,半个身子不听使唤,女儿赵平两年前离了婚, 便回娘家伺候着。过了他家再走几步, 就是层层的梯田。顺着梯田的小路慢慢上行十来分钟,就能爬上西掌坡上的半高处。有点儿喘, 便站一会儿。居高临下,能清晰地看见几家的房顶。有平房顶,有彩钢顶, 也有瓦房顶。平房顶最实用,能晾晒。彩钢顶最时髦,艳丽刺目。我还是喜欢瓦房顶,一弯一弯的线条在阳光下, 瓦瓦如画。这些天也弄明白了村里人为什么那么爱用花瓷砖,说到底还是因为没钱。瓷砖尾货样数多且便宜, 便都各色买各色贴, 花花绿绿地配到一起,兴啥啥不丑, 就成了潮流一种。

有点儿后悔没带塑料水壶。既然爬到了这里,该打一壶泉水的。西掌的泉眼有好几个,只封了两个。把泉眼用石头券成一个半圆的凹坑,这里叫“封”。

就水来说,宝水村还真是名不虚传。依赵先儿的说法,自东掌到西掌的山势是东北西南走向,从空中俯瞰就是一条龙, 东掌是龙头, 西掌是龙尾,中掌是龙腰。龙头、龙腰和龙尾都有泉, 只是泉眼大小不一。最大的那眼就在龙头处, 长年涌水,聚在一个元宝形的天然石坑里,随取随有,不涸不溢, 人称宝水泉,宝水村名也因它而得。龙腰的水最少,可以忽略不计。龙尾的泉眼要多一些,出水不大,水质却更好, 比龙头的还要清甜,用它泡出来的茶味道要更胜一筹。关帝庙、龙王庙、娘娘庙等也都聚在宝水泉附近。关帝庙颇有些讲究。先是一面影壁,虽不大, 上面刻的石雕却称得上精美,有团寿, 有蝙蝠, 有二龙戏珠, 还有鲤鱼跳龙门。山门上镶着“万世忠表”的木匾。庙内只是个一进小院,却也齐齐整整。正殿三间,正中自然是关帝圣君,左右是周仓关平,墙上还有过五关斩六将、三英战吕布等彩绘。正殿对面即大门上搭着小戏楼。东西配殿上是看楼,类似于大戏院的包厢。正殿廊厦还立着一块石碑, 用玻璃罩着, 看落款是雍正六年,算起来也有近三百年。字迹很漫漶,勉强认出来一些, 有好几处都提到了晋商。想来也是, 村一级的关帝庙能有这等出挑,必定是和晋商过白陉有密切渊源。翻山越岭,林深路长,想要平安求财自然少不了请关老爷保佑。

不知道从何时何人起的,村里叫我老师的越来越多。这个原本只在城里流行泛滥的客气称谓,如今竟也传染进了村。赵先儿说这可是一种待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合圣人言,有讲究呢。不过这讲究显然只针对外人。他们之间还是叔伯娘婶,哥嫂姐妹,该怎么叫还怎么叫。

再过去就是七成家。七成这个名,我也疑惑过。大英说, 他娘怀他八个月就生了。虽说是八个月, 却得叫七成。俗话说七成八不成嘛, 就不能叫八成。上头俩姐,就这一个儿子,娇得很。我在他家门口小坐了一会儿, 是歇息的意思, 也是有点儿想等着他媳妇香梅出来能搭个话。到底没等着,也便罢了。

虽然只在秀梅的小超市见过一面, 我也能断定,这满村的年轻女人里, 她是第一等的好看。其实是清眉淡目, 也不白, 五官搭起来却是恰到好处的俊俏。那天听秀梅介绍过我,她只拿清凌凌的眼睛对我上下打量了一遍, 抿嘴一笑, 顿时释放出一朵摄人的妩媚风情。待她走远了, 秀梅笑道, 你要是个男的,这么死盯着人家看,叫七成知道了, 她今天肯定又得挨打。我奇道,为啥? 秀梅叹道,不为个啥都会挨打。七成这个人,有事没事都拿她练手。打扮得好了说太招惹,打。打扮得不好了说丢他的人, 打。他领着过街,搭话的人多了, 打。把她留在家里,有男人去家里串门了,还打。我说,这么好看的媳妇还舍得打, 什么道理。秀梅笑道,可不就是因为好看? !她要是不好看,还落不着这么多打呢。就没人劝劝?咋没人劝。劝了也白劝。咱们也只能开解说,打是亲, 骂是爱, 可能心头肉就是这待遇吧。不是心头肉,也没那个邪劲儿。省把子力气还暖暖肚呢。这话听着不阴不阳的,我道, 你家峻山要是给你这待遇, 你要不要? 秀梅眼珠子转了一圈,笑道, 我把棍儿递他手里, 你看他敢不敢?软地好起土, 硬地好打墙。各过一家日子, 各说一家事呀。我说,你不还是妇女主任呢? 秀梅推了我一把, 撒娇道,姐呀, 那算个啥正经帽儿, 你还拿它压我一道哩。人家两口子的事,只要没犯上人命关天, 那就是内部矛盾。就是大英也给人家理不清断不明, 你当我是个啥哩。

龙王庙不大, 也有一番典故。按宝水的说法,这是关老爷青龙偃月刀上的那条青龙。有年天旱成灾,久不见雨,村里族长遍寻无计, 就去求告关老爷, 请他想想办法。关老爷受着香火,听着求告,因没有降雨权限,也是干着急。急着急着急中生智, 朝着自己的刀问, 青龙何在? 青龙早已经有了灵气,只是一味含蓄低调地忠心事主, 不曾显形,听到召唤便赶紧从刀上下来施展本事,普降甘霖解了旱灾。雨后村里人便来谢神,关老爷不愿贪功,便给村里人托梦讲明了原委, 指示村里另建龙王庙供奉青龙,说龙形附在周边一块石头上。翌日村里人再去庙里拜, 果然发现青龙偃月刀上已经没了青龙,也果然在周边找到了一块龙形石, 便建了这龙王庙。所以,这龙王庙其实是关帝庙开出的分公司? 娘娘庙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典故,据说是求婚姻和子嗣很灵验,有许多例证。还有一句口头禅像是和龙王庙做的联名广告:娘娘庙里求良缘,青龙头下吃好泉。

到处都是核桃树。我已经能分出了哪些能结笨核桃,哪些能结薄皮核桃。“桃三杏四梨五年, 枣树当年就换钱,想吃核桃十八年。”薄皮核桃种在田里,比笨核桃成果子快, 两三年就能吃到。笨核桃野长在坡上, 结的核桃小, 却比薄皮核桃香。它又分夹仁和不夹仁两种,夹仁的更小,也更香。也知道了什么地是保墒的口粮地,什么地是望天收的薄田。梯田块头大小不一,小的多,大的少。小的他们说是掌中宝,大的他们说是宽缎。珍爱之情溢于言表。垒梯田的石头颜色深深浅浅,大致是土黄、灰白、青黑三种, 证明着石头们之间的代际。万物都有表情,表情上都有历史,石头也一样。土黄的年轻,青黑的年老,灰白的算是中年石头, 明暗参差间隔排列,好看得如同专业设计师的图纸, 也意味着一代代人的持续劳作。山中偶尔有大雨, 雨水聚成山洪或泥石流,都会把这些砌石冲散, 需得再去修补。无论是大集体时期还是之后的分田到户, 只要到农闲, 修补梯田都是一项巩固水土的例行农事。

顺着田垄上几道慢坡,下几道慢坡, 便到了西掌地界的西边沿儿, 再往回折返。走也不白走, 常常不空手。照此地规矩,有些东西若是被扔到了大门外,就是不要的。若觉得有用我便捡一些。今天的收获是一个破黑瓦罐,好在这瓦罐还余了一只耳朵,能妥妥地拎着。可以插一丛干麦穗或秋芦苇,再或是一根条型别致的树枝也适宜。也可在罐底钻个孔,种点儿指甲草,这花泼皮,从初夏能开到深秋,还能让我染大半年的指甲。

地老师悠着呢。张大包寒暄。他们把散步叫悠。其实也不仅是散步,好像只要是闲耍着的, 无所事事的状态,都可以叫悠。他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 手机里是嘻嘻哈哈却又风格杂芜的音乐片段,一听就是抖音。他是西掌的组长,西掌第一户就是他家, 日子在村里算是挑尖儿的。年轻时当泥水匠, 后来自己组了个工程队, 长年在十里八乡包工程, 人便称张大包。前几年攒够了钱, 就在怀川县城买了商品房。房子早就装修停当, 却也只能空着。本是想带着母亲去住的,因他母亲住不惯, 说在县城没认识的人,也没可干的事。原话是:整天坐那儿愁眉苦脸。他说自己做工程也习惯了在老家周边,最远也不过是到镇上。手里的这点儿本事还是得在熟地方才能耍弄得开。三里不同音, 十里不同俗。盖房子的讲究也不一样,何况还有平原和山区之分呢。恁好的房子咋办?也只好等儿子哪天打工打够了回来结婚用。要是孩子不愿意回来呢? 对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倒也干脆: 打断他的腿!

如今他们也就只好陪着母亲守在村里。两年前,孟胡子自接了村里的乡建项目后就动员村民修房,都没动静。知道他殷实宽裕, 便和大英一起反复劝他带个头儿, 把村里老宅好好修一修。说上面对村里有考虑,村里一定会越来越好, 他在西掌既是经济实力第一号也是政治地位第一号,怎么也应该带这个头儿。那时候乡里还给了政策,前十名动工的家户都有补贴,一平方补贴一百三, 上限是一百平,算下来能给掏一万三。只是有一个前提:必须和孟胡子商量,得按照孟胡子的想法来。村里和孟胡子有协议,他不验收签字, 你别想拿到钱。他原本犹豫得很,可被大英和孟胡子狠劝着,就意意思思地动起了工,一动工就后了悔, 因为孟胡子不好商量。墙面贴的花瓷砖,孟胡子不让留。院子里铺得平平整整的水泥地面, 孟胡子又让凿毛了铺上大青砖。他的房子在村里原本算是一等一的好,当初盖时因自己是行家,一砖一瓦就格外费心思,便越修越心疼, 越修越磨叽。我第一次进村时碰到大英吵他,就是因为这个。这些天,眼看着他家围墙拆掉, 扎成了一排篱笆, 贴着好瓷砖的高门楼换成了小木楼。主屋青砖墙小灰瓦,铝合金窗户外都镶上了原木色窗棂。看来到底还是乖乖听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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