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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扯云话(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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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夜宴,三人吃饭, 两人喝酒, 也不用劝, 也不用敬,夹几筷子菜,碰一碰杯,话随酒来,话就越扯越远。盂胡子问我, 你管豆嫂叫豆嫂, 是跟着大英叫的? 我嗯。他说我听见你管大英叫嫂子。我说是跟着老原叫的。他说你们倒是会叫,大英在这村里,辈分不低哩。又摇头叹道,农村就是这。拐来拐去的,一村人都是亲戚,都是要按辈分叫的。你满耳朵听去, 都是爷奶爹娘姑姨叔婶。再是官家的场合, 比如村里开会, 也没人叫大英什么村长书记,这么叫的,都是外人。有提名道姓叫的,那一定是长辈叫晚辈, 或者是平辈之间互相叫。再或者就是做晚辈的和哪个长辈闹翻了,不再把他当长辈待,明明白白地要造这个反。

问这村里哪家姓大, 他说头一个当然是张家。大英就是张家媳妇, 你想想。张家人丁最盛,在乡村, 人丁旺,门势就强,全中国的村子你查一遍,自古如此。不过宝水还算不错, 张家虽然人最多,赵家徐家曹家也都不少。有的靠钱财撑着, 有的靠手艺撑着,都有各自的体面,其他那些小姓,什么安姓,刘姓, 李姓,虽都是势单力孤, 各派要拉拢人时,却也都是主贵的中间力量。所以就总体的宗族力量来说,谁也不敢太过分, 也就不太失衡,这就好多了。我说李姓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姓,没想到在这里倒成了小姓。孟胡子道, 什么大杏小杏都是虚杏,自家树上的才是真杏, 不到这千家万户, 你就不知道啥是百姓。朝身后指指, 你看中掌这几家,能住到这块好位置的, 谁没点儿根基? 一类是老辈儿留下的红利。像秀梅的爹小曹的爷都是当过村干部的——峻山是上门女婿, 你知道吧?看我瞪大了双眼, 便笑道, 看你跟秀梅扯得恁热乎,还以为你早知道。秀梅爹是仨女无儿, 秀梅是老小,就招了女婿进门。峻山老家是山西那边的,条件还不如咱这。兄弟也多,能放他走。你看他多低调。一类是技术在手艺不压身的, 像赵先儿和徐先儿在村里都算专家。我说徐世厚是村医,算是技术。赵先儿那也算技术? 孟胡子慨然道, 你真不懂农村啊。那当然算技术! 这技术在乡村那可是厉害着呢。他总有一套话,不管准不准, 这套话可是叫你往心里照的。说你前路亮,就能叫你高兴。说你前路黑, 你就能叫你提心。要是再准个几分,在这山沟里, 那就是一个不能惹也犯不着惹的活神仙, 总是得敬着才踏实。何况他那长子赵顺在外发了大财呢,多有说服力。怎么发的财?听说也可不容易。先是小打小闹卖饮料啥的, 后来做服装批发,傍上了一个老板的闺女谈了恋爱, 整天跪着表忠心,弄成了事自然就借上了力,成功实现了阶层跨越。论起来, 他这跟峻山差不多,实质上也是上门女婿。

我问起他当年做乡建的缘由, 他说当年在省师范学院美术专业学的建筑设计,毕业后当了两年北漂,朋友介绍了一份工作, 是挂在国字号名头下的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下属的乡村什么委员会又下属的一个设计规划院, 他所在的是规划院的乡建团队。其实从大牌子分支到最小的牌子那里就没剩几个人。他跟着团队全国各地跑了几年,虽也戴着个项目负责人的帽儿, 却没挣着什么钱, 项目款最多的村子也才给七八千, 还常常是分期付, 尾款必打水漂。虽然做得不痛不痒不饥不饱,却把他单干的心思养了起来。后来因为上头的一场机构精简,这个设计规划院被简得散了, 他便自己成立了一个纯民间的乡村建设规划院,把孟的谐音嵌了进去, 叫梦载乡建院。因着积下的人脉底子,三不五时地也能接些项目。问他都在哪里做过, 他说在河北做过两个, 在四川做过一个,在安徽做过一个。

都很成功吧?

他苦笑一声说,在他的意识里,一个项目成功,少说也得九年。三年带建,三年帮建,还有三年观察。一般情况下,头三年带建时上上下下心劲儿足,他搂着抱着扶着走,效果都还不错。难的就是帮建和观察。帮建还在协议期,只是他的作用已经很边缘, 主要是根据各方面的输血停止之后村庄自主运行的状态,起点儿力所能及的辅助作用。最后的观察期呢,实际上他已经结束了和村庄的合同关系,观察只是出于自己的研究目的。所以呢——他又拖出了悠长的腔调——就这个指标去衡量, 那些项目,一个成功的都没有啊。都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碰见的可全是后妈。

老原带的菜有七八样,荤的素的都有,凉菜装盘,热菜回锅, 铺排起来,也是一桌像样的小席面。

开了一瓶“怀川醉”, 他们喝着,我吃着,三个人漫无边际地聊着。这里聊天不叫聊天, 叫扯云话。第一次听到“扯云话”,美妙得让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天马行空,白云苍狗, 无主题闲聊可不就是如云一般? 还有“扯”这个动词, 扯云, 啧啧。

几杯下去,老原说起厨师的事。我说不是先定菜单吗? 老原说这还分啥先后。就是分先后,也是得先定了厨师。要是先定菜单,厨师不会做咋办?我点头说是这个理儿。两人就笑。孟胡子说, 你还真容易被说服。咱们这宝水村的民宿,有啥了不得的菜,做不了的厨师还能叫厨师? 被他俩调侃得,我自觉像个傻子, 只好不作声, 任他们说去。

原来孟胡子的建议是让老安来当厨师。就讲起了安家的事。孟胡子说,老安走到这一步,也是本故事。宝水村就这一户姓安,既小门小姓,还几代单传,老安这一辈也只有一个儿子。好在儿子争气,书读得好, 硕士研究生呢。毕业后就留在了武汉工作。老安平日里看着木讷, 却也是娇养大的,脾气冲, 茬子硬, 喜欢要人强, 可在这村里势单力薄, 发作不起, 也只能忍,自觉被挤压着,也不知攒了多少气在肚里。儿子在武汉一成家, 他就动了离村的心思。打定了主意,谁劝也不听。虽说村里已经有了要“美丽”的动静, 可他既没当真也不在意,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房子低价转给了张有富。张有富是会计,是多会算账的主儿? 他有一儿一女, 按规矩只能有老宅这一处,难有新地方。前些年儿子在山下镇上落了户, 他们两口子去帮忙看孙子, 他十天半月回村来拢一回账目,啥都不耽搁。村里开始“美丽”后, 王老板闻风来做民宿, 他就眼疾手快地把自家老宅租了出去。租完了又碰上老安卖房子,便立马买下来。说既是现成房子, 省得再盖。旧是旧了些,可一拾掇, 照样住得妥妥的。又和老宅挨着。将来有个山高水低,把这房子留给闺女,两个孩子挨着住,多亲香。做老人的对儿对女也算是一碗水端平。这几条说出来, 条条都是圆满。

我问大英不也只是一个儿子,为啥有两处宅基? 孟胡子道, 东掌那处是她大伯哥光明的。光明家没人在这里住啦。光明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当年修叠彩路时遇到了大塌方, 他爹是支书, 冲在最前头, 当时就叫砸死了。光明砸成了重伤,还挨了两三年。县里给了笔抚恤金, 光明媳妇就带着俩孩儿下山过活, 不再回来, 这宅基也不能给外人, 自然就成了兄弟家的。我说,听大英讲她和光辉是修路时谈的恋爱,也是那时候? 孟胡子说,左右差不多,少说也得有三四十年。四十年整。老原突然说。啥?我和孟胡子异口同声。光明死了四十年整。我和孟胡子一起看着他。他举起酒杯说,我奶奶也是为了修那条路死的,就那时候。说完一饮而尽,哐当一声把酒杯砸在了桌上。

我笑得被呛了一下。老原笑着安慰他说再坚持坚持, 总有一天会认个亲娘, 说不定宝水就是。孟胡子笑说,我也这么想, 反正在心里是把宝水当亲娘亲的,把之前得来的经验教训都用上了, 为了这个亲娘, 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前两年是把民居改造和卫生状况当成重点, 做乡村的社区营造, 在这个过程里重新建立村民对集体的认同感,迄今为止效果不错,越来越有模样。如今的重点就是利用好景区的辐射效应, 整合好村里的旅游资源, 用这根绳引客进村,让条件成熟的人家转型去经营农家乐顺利变现。根扎着,叶长着, 眼看着就要开花挂果, 你们可不知道我这心整天是怎么揪的。

说起当初怎么相中的宝水村, 他说县里让他挑村时他就打定了主意,怀川虽是半山区半平原,平原的村子却是先排外。一是平原村的农业条件虽然好,若要做美丽乡村,它的项目空间却不如山村大。山村自然条件好,审美上容易出效果。二是平原村比山村富庶, 做成后的增收幅度也不如山村做成后的能显出高低。三是平原村也不如山村好做成。平原村四通八达, 人们见多识广, 便也刁钻油滑,心性比山区村复杂。两相比较, 总体衡量, 山村底子薄人情厚, 做成了就是有里儿也有面儿, 做不成也好收尾,是必然佳选。

平原村怎么就刁钻油滑了?这话我不爱听。孟胡子连忙抽了几下自己的脸,说口误口误,恕罪恕罪。不是刁钻油滑,是玲珑通透。笑了一回, 便继续说。山区村可选的也不少,之所以定了宝水,这里的水他自然是相中了,也相中了这里的老树。老祖槐自不用说,此外,百年的柿子树梨树, 二三百年的核桃树,三四百年的油松,五六百年的皂角树,在这里都不稀罕。除了水和树, 另有顶要紧的一条是他也相中了大英的脾气。他说这个村子能往前走到这一步, 也是亏了大英的脾气。我问大英是什么脾气, 他说,还真不好描画, 反正就是典型的能干事儿的村干部的脾气。扑得开,收得住,能应上,能管下,大事明,小事清。我说你这一串表扬,大英耳朵根儿该热了。他笑道,当面可从没说过这么多好话给她, 跟她共事就是叮叮咣咣干仗。

静了片刻, 孟胡子说, 从没听人提起过。老原笑了笑说,我也不想提。不提了, 不提。孟胡子便给老原又斟满,敬过去道, 我进村入户调研时就听说了,原家祖辈德行好啊。老原一饮而尽。

一时无话。我便把二人的杯子又斟满,继续问老安的事。孟胡子说, 老安两口武汉跟着儿子过活,没几天就后悔不迭。一家五口挤在一个两居室, 虽说是骨肉至亲, 却另有一种不好掰扯的憋屈。他原仗着自己有一手厨艺,揽过十里八乡的红白事,能挣一份活钱,可这手艺只能在老家平蹚,想在武汉城讨生活却不易。没有厨师证不说,一方水土一方味,他勺里的咸淡就合不上人家的辙。生意好的小馆子倒是要他,却是得往外掏狠力的,一天下来胳膊都能肿。他年轻时去砍荆条落下过病,试了几天,实在撑不住。就想回来。跟张有富商量再把宅子买回来,张有富怎么会肯呢, 吃到嘴里的肉还能再吐出来不成。老安呢,没宅子也想回来,也要回来,也明白只有回来才能再说宅子的事,若是不回来,宅子的事就没有一点儿可能。回来就开始磨缠大英给解决。大英顶得死死的,说要都开这么一个头儿,那都把房子卖一遍? 都再批个新宅基? 可乡里乡亲的, 也不能撵他们走,更不能让他们睡街。正好九奶需要人照顾,大英说合了一下,就让他们暂且跟着九奶住。张家人也乐得他们来出这个力。孟胡子说, 老安两口的心思不难猜, 肯定想着给九奶送了终就能落下了她的房子。可这也就是他们自己想想,别人可不这么想。难着呢。

说着说着就又拐回来,孟胡子说, 老安空着这手厨艺, 总想有个用武之地。你们要说用他, 他还能说个不字? 老原说跟他不熟, 就这么直接去找?孟胡子道,你且等着,我去点一点他。他来找你,你就好说。又对我说,等试过了菜定下了他,再定菜单。在这山里,该吃啥该喝啥, 他是专家。四时应景的东西,哪有他不懂的呢。我问要不要签个合同。孟胡子切了一声, 你想签呢就签,不想签呢就不签。以我的经验,要是有事呢,签了也是白签。要是没事呢,签了更是白签。我说总之就是一个白签,是吧? 他说是。我说,白签我也想签。

又说到工资, 孟胡子说, 以他了解的行情,三千块就很说得过去。在家门口挣钱嘛,不抛家不舍业不撂荒日子, 工资的性价比很高。还跟老原一起捋了捋大账面的收支。按常规推,五月到十月这半年是旺季,十间客房, 每间就按一百块,起码得算上六成入住率,一个月是三万块乘以百分之六十,约莫能收一万七八。吃饭若是简餐, 保本略有盈余,忽略不计。如果另点菜, 肯定也另有赚头。总之两万左右是应该有的。柴米油盐水电气等这些成本和损耗刨下来,五千块钱足足也是够了。每个月能落一万四五, 花三千块用个厨师, 松松的还会有万把块结余。当然,要是省下这笔厨师工资, 肯定还能多落些。满村里数数, 谁家开店舍得单请厨师? 可咱原哥不是出手大嘛,不是心疼人嘛。

这话是冲着我的,我笑。老原也朝我笑道,万把块咱俩对半分,可还行? 我也只有笑。就按每月净挣一万算, 落到我俩每个人头上是五千,还只是半年旺季里有,平均到一年里就是每月两千五。这要说是挣工资自然是笑话,可要是退一步说,白吃白住还能治治失眠病,还说什么行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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