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早春花(第1 / 1页)
漆桃花这几天开得正好。其实就是野桃花,宝水人却叫它漆桃花。它的粉是极淡的粉,阳光下远看时竟像是雪白的, 近看才会察觉到它的粉,粉中还含红。花骨朵红得最深,慢慢绽开的那些,就成了粉红, 开得再充分些, 才成了粉。五瓣, 细长的花蕊, 稍稍往里扣着, 有些羞涩。开得最饱满时, 一阵风吹来,就落成了桃花雪。几乎是同时,花柄和花托之间就萌出了小小的绿芽, 叶子出来了。
每次散步我都会折几枝插瓶。雪梅也有这个喜好,却比我插得讲究, 每一瓶都能看得出轻重高低,疏密有序,俯仰得宜,如画一般, 且定要白瓶子和玻璃瓶里,越发衬着野野嫩嫩的好看。我夸她审美有天分,她腼腆一笑, 说是网上学的。秀梅却只看重这漆桃花的果子, 说到五六月份时就能长成,跟个小青枣子似的,就再也长不大。吃是不能吃的,以前这叫不中用,近些年却中了用, 因为能成钱了。怎么成钱的?果子虽没果肉,那果核却好。剥了皮,留着核,穿成手串, 卖给游客,可不就成了钱?自从摸着了这个门路,村里人一到时节就都去摘这野桃子穿手串,往云里村和云下村送货。人家转手再卖给游客。那不是叫人家给剥了一层皮?秀梅说那有啥办法。过了人家的手,上了人家的摊,进了人家的店, 哪能由着自己得利。手串是这, 山楂核桃柿饼这些个山货也都是这。说着眼睛里就热起来,要是咱们村以后也红了,就不能由着他们剥皮了,说不定还能剥别人的皮哩。
野杏花跟着漆桃花的脚,开起来也是轻薄明艳, 只是花期也短, 风吹一阵子就散落了。和它一起开的山茱萸花期却长,也是来宝水之后我才识了它的面, 乍一看跟黄蜡梅似的, 只是比蜡梅的气势要大。它是树,开出来便是花树,不管大花树还是小花树都披着一身黄花,黄金甲似的,每个枝条每朵花都向上支棱着, 十分硬气。且有一条, 风再吹它的甲也不落。也是, 随便落的还能叫甲吗? 云里景区有个景点就叫茱萸台,听说原来叫磨石坡的,后来发现有很多茱萸, 就改叫茱萸台了。导游词里说是王维来过。来没来过谁知道呢?孟胡子说, 要想吃旅游饭,在地名上咱也得随行就市, 这叫文化提升。加上文化这个词, 很多事情就显得特别正确。
茵陈此时也摇身一变成了白蒿, 蓬蓬茏茏地长了起来。虽不喜欢茵陈水,幼时我却爱吃蒸白蒿。奶奶把白蒿一把把地掐回来,洗净后裹上面蒸熟, 再浇上蒜汁, 便满口鲜腴。其他也罢了,最能显手艺的是怎么裹那一层面,这层面需得匀匀的,还需得不厚不薄,厚了黏糊, 薄了不够提香。奶奶裹的那层面,又润又糯,如雪下透出的春草色。
抱着几枝漆桃花从西掌的坡上下来,碰到张大包正在房后看他的香椿树,树不少, 却还瘦小,问他啥时候能掰芽吃, 他说还早。路过九奶家, 老安正和九奶在院子里坐着,远远地跟我打了招呼。我便过去。九奶眯着眼睛,盯着我怀里的花看了半天, 忽然问, 小桃都开了? 我说这是漆桃。早先也叫小桃。她说。又盯着我看,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便问安嫂子呢,老安说刚挖了点儿荠菜,正在收拾。便高声喊了安嫂子手脚快点儿,先收拾一袋子出来给地老师呀。我也只好等着。片刻,老安果然开了口,说听孟胡子提了厨师的事, 愿意。工资恁看着给,多少不论。啥时候上班?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不过也好, 能容我也直接。我说等老原过两天回来再议吧。他是发工资的老板,他说了才算。说话间安嫂子到了跟前,拎了个塑料袋子, 满当当的翠色,不容分说就塞过来。也只好接着。回去包了一顿饺子,比以往吃过的荠菜饺子都鲜美。
到了老祖槐跟前又站住看了一番。这树我听赵先儿论过两回, 话路有点儿凌乱。他第一回说槐树是吉木,听音儿就知道, 槐就是官, 官就是槐嘛,古时候朝廷的三公就称槐鼎槐位, 名声好的就说有槐望, 住的宅子是槐第,所以你看为啥村委会门口这棵气势最好?出出进进都是官嘛, 官槐相护嘛。第二回, 他说这树在这扎了恁些年, 阴气可不是一般的重,也只能长在这村委会门口才能压得住, 寻常人家哪里降伏得了。我就问他,你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该往哪里信。他说一事一议,还真不好说个准。像槐树这种,尤其难说。种到这处就能得福气,种到那处就是招邪祟。槐是啥? 你看字儿就知道,是木中之鬼呀。不想大英刚好路过, 当即断喝道,你个老赵,没事儿就能秃噜张破嘴胡说, 啥鬼? 你跟我说说啥鬼? 像咱村这么粗的大槐树, 只能住神! 赵先儿忙赔笑道,可叫你说着了。有神,有神。你看你看,三节两寿咱们不是都供着呢嘛。我这才注意到树下的小石台子里还凹着一块, 上面阴刻着“槐神得位”, 前门摆着个小石臼, 想来是敬香用的。赵先儿瞄着大英的脸色,嘿嘿了两声,又道, 大英, 不是我说你, 你这身份, 嘴里神来神去的, 可不大合。大英眼皮儿往上抬了抬,缓声道,咋了?赵先儿笑而不语, 似想走开,大英道,半截话憋到半夜闹肚子。赵先儿方才止步道, 你这,封建迷信嘛。大英冷笑一声,提高了嗓门儿道, 这话任谁都好说我,就你不好说我。要说封建迷信, 你这整天给人测字算卦看风水,不是头一份儿的封建迷信? 赵先儿急道, 咱俩这不一样。我这是专业。你能跟我一样? 你可是党员, 是书记。大英道,我是党员,是书记,所以到我这儿就不是封建迷信,就是传统文化。赵先儿道,中吧,那咱同是传统文化。大英道,那你跟我说说,封建迷信跟传统文化有啥区别? 见赵先儿哑住,大英越发正了脸色说, 我跟你说道说道。但凡是能往好处归拢的, 那就是传统文化。往赖处归拢的, 那就是封建迷信。神呀灵呀, 咱们自古都有这些个说法, 根子里的由头就是给人安心的。就好比说, 求老天爷保佑今年有个好收成,磕罢了头,那就不去种地啦? 该干的活儿一点儿不能少,不过是磕了头再去干活儿更踏实。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说是不是? 赵先儿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大英道, 那你是往哪处归拢呢? 赵先儿讪讪笑道,那还用说。大英道, 那我哩? 赵先儿道,都是传统文化,咱都是。大英方才启动了步子, 走了两步, 又回头道,我跟你说, 咱这四下坡里荆条多着呢,闲了就去割荆条,跟着大曹学学编箩筐,别去给人家编辫儿。就是编也要看看是谁的脑袋,能不能够着叫你编。
跟着大英走了几步, 我赞道, 你说得真好。大英早就挂着得意的笑,道,我也是学着呢。与时俱进呢。上头不好应对, 下头也难打发。不学能中?就像方才, 我不指教住他,难道还让他指教住我?
接下来就迷上了挖荠菜,一直挖到了三月三。这时节,山下的荠菜早就花开成了片, 起了硬莚,就吃这一口来说已经算是老了,可山里的荠菜却还正是蓬勃壮嫩。三月三这天,荠菜是主角。和福田庄一样,宝水也是要拿荠菜煮鸡蛋的,“三月三,荠菜煮鸡蛋, 胜过仙灵丹”。这边还另有一种说法:三月三是荠菜花生日。这还是头一回听说。福田庄的说法是“二月二, 龙头抬。三月三,生轩辕”。这么看来,黄帝和荠菜花原是同一天的生日?
老安说,老规矩也是要戴荠菜花的。“戴了粮仓满,不戴少银钱”。戴自然是没人戴, 却要放在灶边,说是防一年的虫蚁。那天我便冷水坐锅, 放了几颗鸡蛋, 又将荠菜连枝带叶地整棵盘进去,开火煮了几分钟,放了些盐, 把鸡蛋皮儿挨个敲了缝,又小火煮了两分钟, 过了凉水,剥了蛋壳, 摆在青瓷盘里,又放了几枝带花的荠菜棵。白的雪白,青的淡青,绿的鲜绿, 煞是好看。便拍了图发了朋友圈。顿时点赞纷纷。有几个朋友私信问在哪里忙什么, 便干脆统一回复了, 说在宝水村小住。有留言道,你这也是“升来升去升到农村”。这是豫剧《朝阳沟》里的唱词。我回复道, 嗯是升到底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