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豆家事(第1 / 1页)
酒足饭饱,我和孟胡子便告辞。豆嫂也已将芥菜丝装了两个塑料袋,分送每人一个。虽是满满的,却是小袋子。或者说袋子虽小,却是满满的。正欲跟着他一道离开, 他突然停步道, 你先走, 我再跟豆哥扯上几句话。我便先走。走了一会儿方才明白他的用意。既是不好一起来, 也自是不好一起走的。便只好嘲笑自己,还要人家想着法子铺个台阶给你下,也真是够不开窍。
豆嫂说的正是腌芥疙瘩。她说俺这芥疙瘩可不是光寻常地一层一层地撒盐就妥,最费工夫的是倒两回缸。头一回是下盐的隔天, 第二回是又七天以后。第二回倒缸时不是腌出来可多咸水儿吗?这些咸水儿不能扔, 加了花椒大料香叶啥的熬成老汁儿,末了再熬点儿糖稀倒进老汁儿里再腌回去,这样腌出来的芥疙瘩切成细丝儿, 加点儿醋和小磨油拌一拌,盂胡子说要是放到城里, 一碟能卖上十块哩。听我也夸,便又对我说,等饭罢了给你拾些。想不到你恁洋气的人,口味倒跟咱们是一厮的。待她讲完这一截, 我便问香梅下载抖音了没有, 她说下了。我说秀梅一直念叨着叫组队拍点儿啥呢。她抿嘴一笑说,行啊,听你们的呗。寒暄几句, 便转身扭扭搭搭地走了, 步态袅袅婷婷,如一枝浮行的花。
豆嫂家坐北朝南,是方方正正的阳宅。倚着东墙外加盖出一间横长的小房, 旁边码放着好大一堆柴火,柴火上面蒙着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又压着石块砖头。我进去看了一眼,窗户不过是用几根木头粗粗一拦,四面透风,里面摆着缸缸盆盆,很干净,一看就是做豆腐的地方。再远处还有一间小棚, 里面哼哼唧唧的, 一听就是养着猪。我说你这豆腐房和猪圈搭得多好, 占不着院里的地方。她说你没看咱家这院子,紧贴着东掌东边沿儿,多偏。咱占不到中掌那金贵地方,白白眼气也没用,门前屋后可用的地方能宽展就宽展些,也算是捡上点儿偏的好处。
再看她家门口的菜地, 绿茵茵地长着各色菜蔬, 果然要比别家大上许多,是长方形的一溜, 几乎快延展到了另一家的门口,那家显然就是最把边儿的,门头一把大锁,门口荒草掩映, 都看不见了路缝。便问她那家是什么人,豆嫂道, 你没听说?那家人在外打工,好些年不回来了。怎就不回来?是不是发了大财?她一笑,发了大财那还能不回来显摆? 看她笑得古怪,便问她缘由, 她笑道, 你该问秀梅呀。原来这主家是秀梅的堂兄弟, 长得大高个子,人便称大个儿,在外打工时叫流水线的皮带绞住, 废了一只胳膊, 便再也打不得工, 只好在老家守着。他媳妇便跟着熟人去了外头,那人是他拜把子兄弟, 葡萄峪的, 老人有病, 他便留媳妇在家照顾老小。留下来是一男一女,在外头也是一男一女,免不了互相照应。就有了闲话。人家两家的事,愿咋就咋呗, 偏有人把丑话说到了大个儿脸上, 大个儿气不过,过年时两家人喝酒, 他竟然扎了把客兄弟两刀, 也亏得他只有一条好胳膊, 也不知咋使上的劲儿。好在伤不重,不过也免不了住监。听说去年出来了,没见他再回来过。哪有脸回来。我问,那他家这宅子就这么荒着? 她道, 荒着呗。再荒着也是人家的,再荒着也是老宅。
到堂屋里坐定,豆嫂便把炭盆端来, 倒上了山楂水。山楂切片,放一点儿糖,用滚水冲泡得酸甜可口,村里人就当了家常茶。原以为山楂都一样,来这里才知道还分药山楂和水果山楂。水果山楂个儿大籽儿少,味道淡甜不酸。小山楂是本土的笨山楂,因没有经过什么改良,是原汁原味的酸, 籽儿也多,也只有这种山楂才能入药,所以村里人又叫它药山楂。药山楂果肉又能分出黄红两种,黄的泛甜些,红的泛酸些。这里用来泡茶的都是药山楂,水果山楂通常都是卖下山去到城里,天冷时做冰糖葫芦用。
她家堂屋也是两层,也贴着小长条白瓷砖。东西厢房都是老房子, 东厢房是灶屋, 西厢房是放农具的仓库。东厢房和堂屋之间的天井搭着宽宽展展的外楼梯,通到二楼。豆嫂说二楼住的是儿子媳妇,其实也没住几天, 白空着。她打算把他们的东西腾到楼下,楼上原本有四个单间, 再把客厅前后一隔就有了五间, 全能用来待客,就是不知道干餐饮还是干住宿。餐饮呢,来钱快。家里的豆腐豆筋千张也都能顺水推舟地卖。住宿呢, 轻巧一些,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稳把稳地挣到钱。谁不吃饭呢,是吧? 可来的人都开着车,来了去了都哧哧溜溜地方便, 不一定会住呀。请你们来吃这顿饭, 就是想叫你们帮着拿拿主意。我说孟老师是专家,听他的就妥。她说人多出韩信。他说他的, 你说你的, 说不定也能指条明路哩。看见豆哥从外头进来,又喊着让他再去请一下孟胡子。
这天十点来钟时便听得秀梅家那边热闹起来,出门朝她家瞧望, 方想起来她家是今日应“好儿”。大英、孟胡子、张大包等一干人都已在门边站着,峻山和秀梅两口子的腮帮子上红艳艳的,也不知被谁给擦的口红还是胭脂。秀梅喊我过去, 我便也走过去,随着一干人流水般地进了门。礼桌旁边贴着个小条:收礼不待客。我问张大包, 现在都兴这个了? 倒是利落。张大包笑道,这个好呀。谁还差一顿饭。省了多少麻烦。
没饭可吃, 也不过是贺个喜, 瞧瞧家具陈设,再说上几句场面话。两边的大红贺联一看就是孟胡子的手笔:
迎八面春风入院
接四方贵客归家
便冲着这字可劲儿夸。
饺子还没包完,我便上手帮忙, 她不让, 说展眼就妥。她擀皮儿真是一把好手,一手拿擀面杖,一手转皮儿,一张皮儿转一圈, 擀出来的皮儿中间厚四周薄, 包时这薄边儿往里一合, 正合适。中间厚的皮儿正裹着饺子馅, 是再也不易煮破了的。满满两锅盖饺子包好,豆哥和孟胡子进了门, 孟胡子拎着一瓶“怀川醉”,说饺子就酒, 越吃越有。豆嫂说这可是好酒,比茅台也差不多吧。豆哥也笃定地说差得一点儿也不多。
锅里的水已经沸了,豆嫂说等会儿再把饺子下锅。四人都倒上了酒。四个凉菜:拌猪头肉, 拌豆干, 还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碟松花蛋。剥松花蛋时,豆嫂用棉线把蛋划成八瓣,我从没有见过把棉线派到这个用场的,豆嫂得意地说这是她自己的窍门儿,用刀分松花蛋,松花蛋的溏心儿肯定粘刀,一粘一大片, 刀得洗且不说, 反正咱不缺水, 却是可惜了那一抹蛋呢。还有两道炖菜:鸡块炖豆腐和焖坛肉炖千张。豆哥指着豆嫂说,她手拙, 端不出像样吃食来。孟胡子说这么好的味儿,还不像样?不说别的,单说这豆腐和千张,在别家可吃不到。我大嘴吃四方,一下筷子就知道。你家的焖坛肉也好。豆哥说,放句不浮夸的话, 比你们再大地方来的客,吃了咱家的豆腐千张也得说好。这焖坛肉别家你也吃不着。咱的猪养得精心,咱家留下的豆渣那都是好饲料哩。孟胡子道,你不在家,豆嫂做豆腐也有限。你这一回来,家业可就能大撑起来。豆嫂疑笑道, 再做也不过是豆腐, 能撑起多大家业?这家传手艺虽好,以前可没挣出个啥来。再是一股名声, 东西卖不到远处, 无非是四邻八乡。豆子又连年贵,本钱高, 涨不起价,也太受罪。自古苦事有三桩, 打铁撑船磨豆腐。起大早, 忙半晌 · 便红了眼圈, 说要不是累得不行, 他也不会骑着三轮车打瞌睡就栽到了沟里落下了病根儿,前些年身子骨一直病啊痛啊的不利索, 去年好些了, 才投奔了一个亲戚去了予城,扫个街, 顺便收废品,一个月也能落个三四千。虽说他在外,我在家,两头不耽误。可要真能把这手艺安扎得值当,一个国家的票子又不印两样,在自家门口铁定挣得舒心些,在予城挣的三四千,听着好听,要是刨去了赁房子和买饭吃的花销, 那票子能比在村里的一两千结实? 我便有些疑惑, 问那天开大会为啥不愿意接扫地的活儿,钱虽不多,既是惯熟,顺手也就干了。豆嫂说顺手是顺手, 就是不顺心。在城里是份正经工作,是环卫哩是保洁哩,搁村里一说起来就是扫大街拾破烂, 可没啥光彩。俺孙子谈了个对象, 明年就要办事,更犯不着为几个钱沾个这赖名誉。你看那天会上有谁应承这事? 我说,要是工资高了是不是就会有人干, 不再计较那么多? 豆哥道, 那是! 要是开个三五千, 你看有没有人干? 只怕挤破头也轮不着咱。只是自古以来赖活儿就是赖价钱,哪有恁主贵时。
吃喝了一会儿, 孟胡子便起身去看房子, 老两口都跟着, 我也不能独个儿吃饭, 也便跟着,听孟胡子楼上楼下且论且行,说要我的看法, 你还是做住宿。做餐饮是来钱快, 可是各家各户情况不同,谁也不能啥钱都挣。咱家这个情况,适合做住宿。吃饭一般都是得地段好的,吃个热闹, 吃罢了好转转悠悠,这个咱家不占。要是做住宿就没问题。住宿就是天黑以后的事,一进屋,啥景致不景致的,闭上眼就睡,地段再偏也不碍, 说不定就有客人爱偏呢。另外,要做餐饮家里得有个掌勺大厨,你两口谁中? 就得雇人, 工资少说三四千, 你挣的钱一半得给人家, 不心疼? 做住宿,有俩挣俩有仨挣仨, 都是你的。再说了, 你还有豆腐这一摊子的沉重。住宿轻巧, 豆腐沉重,正好。不然你老两口可得累着。豆腐就是咱独一无二的优势,咱一定得大张旗鼓地再做起来。谁不吃饭呢。只要吃饭,咱们中国人有几个不爱豆腐的?村里这么些做餐饮的谁又好意思不用你家豆腐? 你这豆腐再不用卖远路,省了一份艰难。只要东西好,游客也认。鲜豆浆,豆腐脑,豆筋,千张,臭豆腐,豆瓣酱,豆腐乳,这都能叫豆腐平地翻价,那时候, 白白的豆腐哪里是豆腐,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要是受不起累了就狠下心去雇人,雇咱村儿或者咱周边村儿的闲人,也就是半天的活儿嘛,算他半天工,一千五就有人干。以我的估计,等咱村儿真火起来时, 你连住宿带豆制品一个月挣个小万把那是稳稳的,花个一两千雇个人,总该舍得吧? 豆嫂笑道,听你说的, 好像那钱是这春天的树叶子似的, 要尽情地发呢。咱村耍弄了这么两年, 到今年清明那两天才有一轰隆火。村里人都夸你有好谋算, 你可别叫咱们一锅开水下不了面呀。孟胡子笑道,下不了白面下杂面,这就叫, 清水下杂面, 你吃我看见。
一边热闹说着, 一边又指拨着我去看东厢房墙根儿摆着的那排石雕物件,说这些个东西如今也不常见了。这赏墩是汉白石的呢,都有老包浆了。你看这莲花座刻的线条多高古。你再看这对门鼓石下面的须弥座,上下枋、束腰,这圭角, 这如意纹豆嫂, 你嫁给豆哥可是有点儿迟呀, 早一点儿就能过上地主老财的阔日子啦。我依着孟胡子指点蹲下来细看, 虽然不懂, 却也能看出讲究。便夸。豆嫂正在厨房里下着饺子, 呵呵应道, 咱就是个贫农的命,娘家贫农,婆家贫农! 孟胡子说,甭哄我。这东西从哪儿来的?这可是大户人家的房子才有的。豆哥道,在外头捡哩。孟胡子说,可真会捡。这好东西地老师咋没捡着?豆哥笑道, 地老师你要看上就拿走。孟胡子说你看你这假大方的, 恁沉的东西, 你叫她咋拿得走嘛。豆哥说,只要地老师要, 我给送过去还不中? 孟胡子说这还算有诚意。我转脸看豆哥一脸恳切,倒是有些意外。笑道,厚情心领啦。这可不能夺人所爱。孟胡子道, 你这谦让得可不对,又不是叫你自己要。这放村史馆,正合适。
我进去厨房看饺子。因是素的, 在锅里滚了两滚,白面皮儿里就透了绿。捞出来过了一遍水, 免得粘着。豆嫂又起了四碗饺子汤。吃完饺子,饺子汤也凉热正好,孟胡子慢悠悠地喝了两碗, 我也喝了两碗。孟胡子说, 你可以呀。我问可以啥, 他说我看你吃也可以喝也可以, 睡觉估计也可以吧。我说哪有那么多可以, 睡觉不可以。豆嫂说, 叫你见天去锄两亩地,看看能不能睡得好。
门头匾还用红绸子蒙着,不一刻, 赵先儿吆喝着吉时已到,大英和孟胡子便被请过来给门头匾剪彩。赵先儿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便领喊众人一起倒数三个数,两人各扯着红绸子的一端, 使劲儿一拽,黑底金字的“山明水秀”牌匾便露出整个儿真容,众人一片喝彩。鞭炮随即炸裂裂地响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见是一挂接一挂,衔接紧密。
便在这声音里看房子。一楼熟,二楼我还是第一次上。主屋和两边厢房是客房,实木的桌柜床架都只刷了一层清漆, 虽显简单却也清爽。临街是餐厅,装着大落地窗,安放着几套餐桌椅。秀梅说是孟哥设计的,让客边吃边看景。孟胡子道,不是有两句诗嘛——地老师你准知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就是这个意思。客看着外面是景,外面看着客也是景。客在这上面吃着饭, 就是一幅活广告。隔锅饭香嘛,里头吃饭的人越多,外头想进来吃的就越多。大英道,鸦飞旺枝,猪吃抢食,也是这个意思。就都笑。孟胡子道,意思是这个意思,话不是这个话。以后客多,咱们张嘴前都得思思想想,不能像她这样太随心随意,碰上挑理的客, 可不饶你。大英道,一不小心叫老孟揪住了辫子,咋还成了反面教材。
笑了一番,也便散了。我和孟胡子前后脚出门,迎头碰到豆嫂也来随礼,端着一盆豆腐,于是又站住和豆嫂寒暄。豆嫂对孟胡子说她已经盘好了馅儿, 要孟胡子中午去她家吃饺子。饺子我也许久没吃,心里一动,我便搭上话, 问她给孟老师备的是啥好馅?她说没啥大鱼大肉,就是笨韭冒了头茬, 包个韭菜鸡蛋馅饺子,尝个春鲜。哪里来的笨韭? 就是在俺门口的菜地里嘛。搭了块塑料薄膜,就拱出得快了些。二月韭,八月藕,男不离韭,女不离藕。这韭说的就是笨韭,对身体可好着哩。那味儿跟山韭可有分别。说着便又把话茬朝向孟胡子,等孟胡子应下来方才顺便邀我,我自是答应。看着她的背影,我问孟胡子该拿着什么分寸的礼, 孟胡子说我拎瓶酒, 你看着办。我便拐进秀梅超市问秀梅,秀梅问过缘故,笑道,那你就拎壶花生油。这是天天要用的实在东西,村里人不爱虚的。你们俩有酒有油上门,这意思也好,长长久久, 越过越有。我便照办。她边结账便说看你这顿素饺子吃的,活活一个肉价钱。
又过了一会儿,眼看着过了十一点, 我便叫孟胡子一起去,孟胡子说他还有点儿事,叫我先走。他这么一说我便回过神儿来,一男一女拎着东西一块去人家家,这可像怎么回事儿呢。
花生油果然很中豆嫂的意, 她兴高采烈地接了过去,笑容都显得油光光的。她正在门口跟香梅说话, 香梅端着一个不锈钢小盆,装着几块咸菜,笑盈盈地听着。她穿着件藕粉小薄袄,扎的却是浅绿碎花围巾,这搭配很容易俗土,在她这里却是恰到好处的娇俏柔媚。衣服这事,说到底还是看在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