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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衣锦还乡(第1 / 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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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打我打得那个狠,这十里八乡也是有名的, 不知有多少人见过。他也不伤筋动骨, 不过一定会叫屁股皮开肉绽。杨镇长当时还是包片干部,来村里办事,路过我家门口,亲眼看见我被打得鬼哭狼嚎。还不叫人劝, 越劝越打得狠。我妈上去护我, 他一把把我妈推翻在地上一起打, 我跟我妈一起哭,那个惨。打过了还不够,等我屁股好了, 他又开始罚。大夏天,刚种上玉米, 田里旱得都裂出了指头宽的缝, 他叫我担水浇, 就去宝水泉那儿担水,浇最远的那块地,得翻过几道坡哩,我挑着扁担,一趟一趟, 出的汗跟下雨似的。我爹坐在树荫凉下, 抽烟, 喝茶。我挑一天水下来, 肩膀能肿一指高, 骨头架子都散了。那一场事下来, 说实话, 到现在我也怕他。

不仅是打我们,只要觉得打得起的, 他打起来都不含糊。我姑表哥家的孩子来我家玩,夏天吃西瓜, 小孩子调皮,切好的西瓜牙, 他每一块都把西瓜心儿啃两口,我爹一看,一脚踢过去, 把人家孩子踢多远。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就认这个。他说在家里不打, 将来到社会上他就去打别人, 或者被别人打,那还不如我在家里好好打呢。

后来就送我去当兵,初中毕业后第二年,我才十六岁,那时当兵也得走礼, 他把牛卖了。那是三家合伙买的一头牛, 我爹说你们两家用吧, 把钱核算给我就中。然后他又卖了家里的猪鸡和山货, 凑了一笔钱去求人。终于叫我报成了名,可我年龄太小,一批一批来带兵的都不要。武装部长都急了,对最后一批带兵的人说,要是不带他, 你们就别带兵了。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兵。临走前一晚上, 我爹跟我说,家当都给你当兵用了,我也尽心尽力到这儿了。老家的房子啥的都跟你没关系了,都是你弟的。你这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成材不成材全看你自己。闯去吧,有多大本事耍多大本事。

我在部队待了六年,二十二岁退伍,这年龄正好相当于大学毕业吧,哈哈。然后就到社会上混。都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 不到广东不知道钱少。钱多的地方好挣钱, 那就去广东。在广州头半个月,白天去找门路, 夜里睡大街,当过兵的人不怕这。后来决定在热门景点躲着城管卖矿泉水卖汽水卖凉茶, 就是下苦力嘛,一天能挣一千多。后来在城中村住集体户, 一间屋子里全是床,上下铺, 除了脚臭味儿就是泡面味儿。攒了点儿钱开始做服装批发, 就在林则徐虎门销烟的那个虎门,这才算开始正式创业,碰上了愿意帮衬的懂行贵人,进入了赚钱的快车道。

本想问他贵人的事,再一想, 又罢了。便听他继续说: 等我混得有了点儿人模狗样, 我爹就开始给我压担子。我弟结婚时, 问我爹咋办, 我爹叫我弟自己去借钱,说反正家里没钱, 是你结婚又不是我结婚,你不借钱谁借钱。按说我养你到十八岁,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的事。你挣稠的吃稠的, 挣稀的吃稀的。房子都给你盖起了,媳妇还不得你自己娶? 我弟说, 那我找我哥借。我爹说, 那是你的事,你们兄弟咋商量就咋办, 我不管。我弟说到我跟前,那咱必须办得风风光光呀。头车牌号四个九,婚车牌号四个八,一溜儿奥迪, 就要最排场的,就要站在那最高坡上, 叫后来的人不好上。别人夸我爹教子有方,他还拿样儿说这俩小子都是荒长哩,哪有空跟他们啰唆。

曾听村里很多人跟我讲过赵顺回来时的做派:早年还没发达时就极周到,离人老远就高门大嗓打招呼, 见到妇人孩子就散糖, 见到男人就散烟,都是村里人平日舍不得的好糖好烟。发达后一点儿没变脸,比以前更和气, 虽是开着车, 一进村就会降速,慢得不能再慢, 摇下车窗,一路和人高声寒暄,等把车停到家门口, 跟家里人照过了面, 就出门再走回去一一散糖散烟——后来散的就是中华烟,一一说话。只要是在街面上的, 不落一个。

谈论起这做派, 村里人的口气颇复杂, 赞许的自然最多,说上下人都瞧得见, 懂礼数。也有不屑的,说他这是换个路数轻狂。还有嘲笑的,说他靠着老婆起家,也不算自己有真本事。羡慕也是有的, 说在广东靠着大老婆, 在老家这边养着小老婆, 什么事都不耽误, 什么福都享着。

他回来的那天, 我正在门口的小菜园里掐香菜,听到有几个人走了进来,抬头一看就知是他,和赵先儿一副脸,面目却更俊朗些,是赵先儿的升级版。穿着倒也寻常,微微腆着肚子, 打招呼道,忙着呢? 人勤地不懒呀, 菜种得不赖。回到老家就是这,看啥菜都是水灵灵的,吃啥都有胃口。虽猜着了是他,我还是问了一声, 他道, 姐姐这眼力真准,要不然咋能在这当阿庆嫂呢。不对,这不还有我原哥嘛。老原正从房间里出来,往这边走。赵顺又把两个孩子扯到跟前, 让叫伯伯阿姨。旁边的女子赵顺唤她娟娟,三十上下年纪,吊带碎花长裙,粉红开衫外搭,妩媚俏丽, 甜甜地叫了哥哥姐姐,口音带着明显的予城腔。赵顺感叹说,原哥这点儿真够正, 你一回来创业, 咱们村的人气就唰唰唰地涨。我这才半年没回来,都热闹成了这。老原笑道,要是赶上周末人才叫多呢。

这边赵顺在聊着, 娟娟带着孩子们里外玩耍,没有一刻工夫坐下来。娟娟很爱笑, 见人就是笑。好像没有什么话说,除了笑。细想想,确实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说什么呢。听着孩子们喊着爸爸妈妈,俨然就是美满无比的一家四口。那个远在广东的正房和那个孩子又是怎么样的呢? 听说当初婚礼办了两场, 在广东办时, 赵家人也都去了,回来后却谁都不提,大约是受了很大的气。在宝水这边也办了一场,除了新娘子, 那边家里没有来人。新娘子住了两天就回到了广东,从此再也没有来过。相比之下, 在宝水村的人看起来,这个娟娟更像是正房。

说话间赵顺已经看过了客房,道,我今儿黑就在你这儿住吧。都说你这经营得最好, 我得跟你取取经。老原道,不回家? 回家是回家, 住是住。家里床铺都得现收拾,麻烦。孩子们闹腾,娟娟又好洗洗涮涮的, 就在你这里,方便。离老宅几步路, 我爸妈说话声都能听得见,跟家也没啥区别。老原便答应着安排下。这期间只听得电话不断, 他嬉笑怒骂,斥三呵四,果然妥妥的大老板做派。待手机安静了些, 他又特意进到厨房给老安让烟, 寒暄了几句,方才往自家老宅里去。赵先儿宅子那边也顿时人欢马叫起来。

我暗自赞叹。从长远之计去看,赵先儿还真是有些能掐会算。他若管了小儿子,一来对大儿子不公平,二来以自己的财力去办,小儿子也未见得满意。结果很可能是出钱出力, 在谁跟前都落不着好。他之所以要甩手不管,是因为他算定了大儿子不会不管,而且会管得很漂亮——已经衣锦还乡,正需要找个契机明证一下,给弟弟办婚礼, 最恰当不过。而弟弟受了哥哥这么大的助力,以后兄弟感情会更牢固。父母老去,兄弟两人一个在老家驻守一个在外面打拼,正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对这个大家庭而言,利益格局抵达了内外相宜的很好平衡。所以,这老头办事看似有违常理,其实是深谋远虑。

忽然想, 叔叔和父亲,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而父亲当年那么主动地要给叔叔找婚车,和赵顺的选择如此类似,也是因为身为长子吗? 乡村长子的心理,居然如此趋同吗?

住了两晚, 走时赵顺死活要结账, 老原死活不肯。赵顺说,那先就这。我过两天还回来,还要在你这里安排点儿吃喝。到时候一起结账,你可一定得让我结。原哥,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都不是差这点儿钱的人,一码归一码,守着这个规矩, 才能你有情我有义,你利落我踏实。要不然你把我往哪儿搁哩。

临出门时正巧碰上大英进门,两人照面, 他便住了脚说还没请英婶吃顿饭呢,大英说吃啥饭, 别外道。手里一堆事。赵顺说村里发展成这样,都是婶你忙出来的, 你这功劳, 顿顿喝茅台也不过。大英便笑得一朵花似的。赵顺又语重心长道,不过说实话,外头发展得好的可多,咱村也得朝外头学学。大英说这不下礼拜正要出差学去哩。赵顺道,出门一趟不容易,那可得好好悠悠看看。

进门坐下,大英朝门外看了看,叹口气道,还真是叫人放心不下呀, 却也只能走着说着。又道, 交代过小曹了,叫他这几天焊牢在村里, 哪儿都不准去。叫秀梅也上紧盯着。你也要帮衬着呀。我答应着说别想恁多,天塌不下来。她说当着破家可不就是个这,离家一刻就心慌,啥都得多虑一步。老话说得好,不饥也带干粮,不冷也捎衣裳嘛。我说你这难得出门, 先顾好自己的干粮和衣裳吧。

不多时,大英打电话叫我到孟胡子那里去, 见面就问我赵顺说啥没, 我说跟他头一回见, 有啥可说的。孟胡子道,你这没听明白话呀。领导是在问,赵顺的话头儿里,有没有说准备做啥。我蒙道,没听出来。他想做啥? 就都笑。大英对盂胡子道, 我估摸着他肯定是想加盖老宅。赵先儿老早就放话说, 他这老宅地基牢实,打的是三层楼的底儿呢。我说,那就盖呗。大英道, 哪能想盖就盖? 我前些时都拦下了好几家, 说得秋后农闲时才能动工程,到时镇上统一过手续。凭啥跟他特殊哩。可这会儿人家没动静, 又不好问的。等有动静再问呢, 又怕迟了。孟胡子道, 看情况再说, 还不到愁时。大英埋怨道, 你要在村里镇着我还放心些, 偏这些天老是出门。孟胡子笑道, 谢谢你恁高看我。即便不出门, 那也轮不到我镇着。我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

赵顺几口子到了八点多才过来这边。两个孩子大约是找不到可玩的,都有些没精打采, 便被娟娟哄着去睡觉。赵顺说想喝两杯,老安快手整了几个菜便回了家, 老原和我便陪着说话。几杯酒下肚,趁酒顺话,便说得悠长。后来我想,他之所以有这么多话讲,大约还是因为我和老原在村里的身份特殊一些。我是外人,老原虽是村里人, 却也和个外人差不多。和他之间, 我们都算是生疏的, 却又比村外的人熟些。半生不熟之间,有时候反而容易说话。

其实刚落座的一时间,也没什么话好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便夸他有成色,十里八乡赫赫有名,连杨镇长都说你是乡贤呢。他笑道, 杨镇长没说他见过我小时候挨打?我从小就调皮捣蛋。在镇上读初中时,赊遍了镇上的小吃摊,好喝胡辣汤就水煎包。我爹有名儿,我跟我爹长得像,他们一看就说,你是谁谁谁家的儿子吧?是。我认识你爸。认识就好,挂他的账。只要能挂就挂。还请同学吃,因为同学也请咱了嘛。实在挂不下去了, 就回家要钱,今天还这家, 明天还那家,然后再轮着吃。欠得多还得少,等到转不下去了,就去家里骗一回大钱。我们几个同学组成了骗钱小团伙,人多才有说服力嘛。今天一起去我家,说要交什么什么费了,骗个几十块,明天去你家, 后天去他家, 共同作案,配合得可好。

最狠的一回是初三的学杂费补课费三百多块,我没交。那时的三百块多中用啊, 三十块就能买个很牛的CD机, 十五块一双温州产的皮鞋, 虽然里面是牛皮纸。我把那三百块昧下, 硬是给花完了。两边哄呗, 最关键的一步是花五块钱请个高年级的同学以我爹的口气给老师写了封信,说家里实在困难,等小麦下来以后卖完粮食再补交。我早就算好了,卖完粮食那会儿我们正好毕业走人。光信也不中,还得用东西打点。家里不是有山货嘛,山货没啥数,就偷一点儿给老师。一斤核桃也好几块呢,老师也能看在眼里。

我还偷过我爹的东西。不敢乱偷,我爹那脑子, 不好哄的, 得跟他智斗。他有一块好手表, 放在他床边的三屉桌里, 那一段手头紧, 我就想打这手表的主意。先把表从桌里拿出来,挤在床和桌子的缝隙里。第一个星期回来,表在那儿。第二个星期回来,表还在那儿, 我观察了三个星期, 第四个星期才把表偷走,卖了八十块钱。我爹还存有一些袁大头,我也偷了好几块,都是五十块钱卖了出去。他一发现表丢了,就怀疑是我。问我, 我说我没偷。我拿你表干啥? 很无辜的样子。他打也不松口,直到他去磨刀,说要杀我,我才害怕了, 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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