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世上安, 傻人担(第1 / 1页)
让九奶先在院子里坐着,进屋又是一番收拾。床原本已很厚软, 老原又加了张垫子。打理妥当,九奶跟着我进屋, 先摸了摸床, 说,怪卓。又问, 跟你睡? 我笑道, 咋啦, 不中啊? 她又看向我身后的老原。老原也笑道,咋啦, 想跟我睡? 她呵呵笑道,都中, 都中。又叫老原去把她的茅凳拿来。茅凳?大英说就是旱厕解时坐的凳子, 相当于旱厕的马桶。
老原便去了。大英去旱厕里解了手出来,看着很是松快, 笑说还是上这老厕所痛快。青萍啊, 说句实底儿话, 我也知道现在的厕所改造好是好,干净是干净,可我还是愿意上这老厕所。一是心疼水,山里能吃口好水多不易,清凌凌的水就用来冲厕所?二是心疼粪。大粪上的地那才叫壮。老俗话说,人爱香, 地爱臭。要想种田, 屎尿不嫌。要想吃香, 就得地脏。说是地脏, 其实地香。不怕你笑, 但凡肚里有泡屎, 我是能憋到地里就憋到地里, 你说我这想头儿是不是可傻?
我正靠她坐着, 便抱了抱她浑实的腰, 用脑袋蹭蹭她的肩膀,我奶奶说过, 世上安,傻人担。你这种傻人主贵着呢。又想起自己那年夏天闻粪觉得香,便吃吃笑起来, 讲了这事,大英纳闷道, 这有啥可笑的,粪是有几分香的呀。有句俗话是, 粪臭三分香, 人臭不可当。说的不就是这?
说话间便到了午饭备餐时,大英叫了鹏程来帮忙,说雪梅灶上的手艺也中,一个人也能撑住。鹏程手脚麻利,果然很有大厨样。听我不住口地夸, 鹏程笑道,也没啥, 熟能生巧。炒熘炸烹爆,煎塌贴焖烧, 不过是这些招式。来咱这耍的客吃上也不求多精细, 咱做不到上乘, 努努劲儿到个中等就够打发他们。别的不说,省了多少钱哩,省到就是赚到。孟胡子早就教育过,说自己带手, 做啥啥有。你雇个厨师,一个月给他开大几千工资, 挣那点儿钱自己还能留多少? 那不是他在给你打工,是你在给他打工。不会做就学嘛。现学也值当。没有学不会的。一沓沓红彤彤的票子放在那里, 旺得跟火似的, 咋能烧不熟一桌饭呢。我问,那你看我们这里雇厨师, 是不是觉得可败家? 鹏程笑道,家底儿不一样嘛。
午饭忙完,大英便打了电话来, 说大师傅的事有了回音, 新师傅明儿就能来, 是金牛村的,恰也姓金,她也见过,三十出头, 黑油皮,看面相是个老实人。原来在镇上的小饭店干, 最近辞了工, 说也想在他村里开个农家乐,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来宝水村历练见识, 也算是带薪学习。
按惯例,老安通常会在五点左右就来做早饭, 那个早上天已大亮, 住宿的客人们也陆续有了动静,却还不见他。已时至六点,打他电话关机,我便把老原叫起来, 手忙脚乱地打发了早饭, 老安的电话方才打过来, 很简短地说要去武汉, 儿子那边有事,已经出发在路上,九奶就托付给我们了。我嗯嗯应着,霎时间联想到了各种糟糕状况,连声安慰, 让他们路上注意安全, 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挂断了电话又起了些纳闷, 即便是有事,这离开得是否也过于仓促?有些古怪。老原说肯定有情况, 先去九奶家看看。
刚出院子, 便听见大英远远地喊, 就停下来等她。她到了跟前,口气愠恼道,本想今儿早上来跟你们说的,不想他们脚踩西瓜皮溜得恁快。就说了昨晚的事。原来是老安两口不知何时悄悄静静地拟了个合同, 这些天正变着法子忽悠九奶, 想让她按上手印。张大包媳妇昨晚去九奶家串门,一进院子里便听见屋里又在说这事, 她耳朵好, 听了个字字不落, 马上就报告给了大英,大英赶过来痛斥了两人一顿, 大概是怕事情传开了没脸面,他们才会恁麻利地逃走避风头。
便一起去往西掌,路上闲话。大英兀自气哼哼道, 房子这大事, 他们也知道软磨不来, 硬要更是没有指望。这算是想巧取吧? 还真是滚水不响,响水不滚。他们走是自走, 又没人撵。老钻奸! 老钻奸也是予城土话。钻,意为特别精明特别鸡贼。奸,则更进一步,有欺诈哄骗之意。钻奸连在一起就是非常严厉的道德批判。过了一会儿,她又冲我怨道, 都是跟你学哩, 知道弄个合同。还别说,要真是签成了这个合同,说不定还真叫他们弄成了这事。她的口气有点儿复杂,玩笑嗔怪中居然还含有一丝赞许。
火烧到了我跟前, 我倒不好说什么, 便沉默。老原笑道,这关青萍啥事, 你咋胡乱拉扯。大英连忙拍拍我说,哎呀我这是急得乱喷, 青萍, 你可不要惹了呀。惹啥。我笑笑,说现在要紧的是九奶,总得有人照顾。大英说,就是这事得赶快商量。又说, 你们也得赶紧找个大师傅, 这个倒不愁。有这手艺的就他一个? 又不是白干, 开工资哩。咱村现在的这形势,就是镇上的师傅也不难请,我立马给你们打问。
我说在村里转悠时也看到有几家老宅院荒草湖泊的,显见得是没人住也没打算回来的, 老安怎么不买那几家的。大英道,你以为老安没想到这一出? 搁前几年, 恐怕早就转成了手。咱村这不是发展起来了嘛,都指着能再涨涨哩。叫老安追着高买,他也不愿意。我又突然想起东掌朱大个儿家的老宅, 便问老安怎么不买去,大英道,大个儿倒是愿意如常卖, 可赵先儿说那处宅子风水不好, 又伤残又坐牢,一出出地闹毛病, 谁敢接手?说到底, 事到这一步, 都怪老安自己。当初他卖老宅时九奶没劝他?死活不听呀。九奶说他以后保准后悔,这不就应了? 便又赞叹九奶, 说她有股子神劲儿。举了例证说,闹“文化大革命”的末两年, 九奶说这运动该完了。要是光这样革命,就都没了命,谁也好不了。啥时候也不应该不过日子光弄这。说话间不就完了?分田到户时,大曹爹和小曹爹这兄弟两个地挨着地,两块地的田垄中间有一棵红油香椿树。她问树算谁家的, 兄弟两个都说,算谁家的都中,不就一棵树嘛。她说,亲便亲,财帛分。恁大一棵树呢,还是得有个主儿。谁也没当真。又过了十来年,有人相中了这棵树, 财大气粗,把价出到了一千。那时一千不是个小数目, 两家人谁也没想到这棵树恁值钱, 就起了争执,树没卖成,两家打了好几架。说来也怪,不知咋的,那树当年就死了。两家结下的这疙瘩,到大曹小曹这一辈儿才解开。当初要是听了九奶的,能有这场事? 末了总结道,都说咱村有俩先儿,一个徐先儿, 一个赵先儿。他们都没算上九奶这个先儿。那俩看着可像先儿, 其实是小先儿, 九奶看着不像先儿,其实是大先儿。
晚饭后洗漱完毕, 在九奶身边躺下, 当她的气息酽酽地包围过来时, 我的泪就默默地淌了出来。
仿佛在这一刻,穿越到了福田庄的老宅,穿越到了小时候。
那时跟着奶奶睡,就是这种气息。有酸涩, 有微苦,有汗咸, 有细辣,还有果的甜, 草的香, 叶的腐, 木的朽, 肉的腻, 酒的醇 如此混杂, 如粪如土,同时却又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如初春的大地,是让人放心的厚实,和令人踏实的陈香。
然后,不知不觉的, 自然而然的, 就那么睡着了。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到了九奶家,张大包和张有富都在,秀梅和小曹也随后赶了来。核心问题便是谁照顾九奶,张大包和张有富都说离得近,隔堵墙, 照应方便。九奶不应。大英说接九奶去东掌,离你那娘娘庙近哩,上香方便。九奶也不应。直到老原开口,她方才应下。大英笑道,老太儿的心偏得可真是明晃晃, 就是亲恁根儿。九奶说,根儿那地方是好。又指指我,这闺女也可心。
便收拾了些随身衣物,当即接了过来。路上我悄悄埋怨老原, 既是要请, 为啥不早点儿说, 说得那么迟,显得没诚意。老原说,诚意不在说得早晚,况且确实也有些犹豫。犹豫啥? 犹豫你呗。我有啥可犹豫的? 难道还会不同意? 老原错后一步看着我, 你看你, 动不动就急。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不同意,这不是想到你睡觉不好吗? 这些天好不容易有些改善,怕你犯了老毛病。
沉默片刻,我说, 不会。
咋这么有把握?
嗯,可能就因为她是九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