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不受罪咋享福(第1 / 1页)
突然明白过来,她认为的架子和我认为的架子, 不是一回事。她说的架子应该就是有范儿, 有腔调,不, 甚至比有范儿和有腔调还要高级一些。有范儿和有腔调更像是面子上的东西, 皮上的东西, 她说的架子是往骨头里去的,骨架骨架嘛。没有骨架,那可不是倒了?
他对人, 都可好。她又说。说完这句, 就没了话。我也不问, 只是等着。等着等着却是鼾声渐起, 便也罢了。
就是这样,三言两语,断断续续,常常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深夜,此时我已是半寐半醒,她有时却更精神了些。而有时是她早就睡了,我却还睡不着。睡不着却也不焦躁,心里平平的。这才明白,孤身一人时的失眠和身边有伴时的失眠,二者的感觉竟然如此不同。一人时,对周边的声音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感应。喝水,吃饭, 咀嚼, 走路,所有动静仿佛都自带了放音器,被赋予了某种夸张乃至荒谬的扩展, 仿佛这些声音都知你孤寂,特来陪伴, 或是知你失眠, 特来添乱。无论是陪伴还是添乱,这些声音却都是空心儿的, 因为你这个人是空心儿的。外空内空, 便是空空如也。但身边有一个人,且是让你充分有安全感的人,就不一样。在这个人的气息里, 你会知道这世界是多么正常地运转着, 一切都还好, 并没有在你的胡思乱想中失控。
她许久方才嗯了一声,道,那时节,接二连三没了孩儿, 又死了男人,心里没处可想,就疯了样跑娘娘庙。在庙里头跪跪,就能安放安放。那年冬天大雪, 出来滑了跌。本也没吃啥东西, 虚得很,就晕了过去,冻得人事不知, 又叫雪盖了个严实。要不是他,真就死了——为了求子, 他跟小桃也好去拜娘娘庙。
小桃是 根儿他奶奶?
嗯。那天他瞧着坡上雪盖得像个人形, 扒拉出来一看是我, 就把我背回了家, 换了衣裳, 煨了炭火,熬了姜汤,醒过来先叫我吃了两顿稀的养胃, 后来才叫吃干的,第一顿硬扎饭就是闷坛肉炒酸菜,大白馍,真香呀。
就都笑。问她老原爷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沉默着,似乎是无话可说, 又似乎是无从讲起。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就是个好人。
咋好?
整天守着九奶,听她扯云话便捞着了便宜。问她当初怎么就学会了接生,不害怕?她说,我从小胆大,在娘家门儿里当闺女时, 俺爹常领人去倒卖煤——如今都待见喜鹊, 以前咱这里待见的可是乌鸦, 你不知吧? 喜鹊叫的是喳喳喳, 就怕挖出来渣渣。乌鸦叫的可是挖呀挖, 黑洼洼, 那意思就净是煤——卖煤路远,半夜黑里就得起身, 他给我说几个人名叫我去喊,我就半夜黑里这儿跑跑,那儿跑跑,满村里去,从不知害怕。有一回村里失火,有人叫烧得腿上肉焦糊一片,郎中来了没人敢打下手, 我敢。他叫我用那剪子剪烂肉我就剪, 不害怕。等嫁人成了媳妇,经历的事多了,就更有了胆。第一回生孩儿时请了接生婆,我听着看着就记下了,第二回生得急, 还没来得及请接生婆孩儿就落了地, 我自己拾掇妥当, 还烧了一锅水,洗好才上炕歇呢。后来也是自己给自己接的生。生孩儿不怵,怵的是孩儿成不了人。唉。
世上最喜人的就是小孩儿。我左思右想,还真说不清咋就在接生这事上开了窍。兴许是自己几个孩儿都没成,整日里鬼迷心窍琢磨得多了?也兴许是老天爷心疼我太馋孩儿就专意派给了我这差事?反正是打自己不能生了以后就开始给别人接生,一干就是这几十年。论说第一回也有些怵,腿都打了战, 可是看到孩子的黑头发露在阴门那里, 心里头就泛起了一股子热劲儿, 就想叫这孩子赶紧来到这世上热闹热闹。是啊,在世上谁都得受罪,可不受罪咋享福哩?
新中国成立后上头叫我去县里学习过两回,一回是教接生,一回是教带环。教带环那时候计划生育开始紧了,为这培养的。我原本不想去, 谁成个家不想着生儿育女一大堆?拦人家这事, 不仁义。后来村干部劝我说, 你是野路子出身,再去学学, 艺不压身。你学成了, 即便不给人家带环,那不是也会取环?这不也是一样本事? 也是能积德行善的。这几句好话一说,改了我的主意,就去了。总共一星期,我迟误了三天,只学了四天。也没耽误,一学就会。
这个活儿不论时辰。大年初一也接过生,祭灶也接过生。惯了也没啥。睡觉可灵,谁拍门, 只拍一下, 我就能醒, 就赶紧应。这大事谁不扯急?不敢慢。寻常正在地里干活儿呢, 有人叫, 放下锄就去了。有的生得快,三下五除二就落了地。有的紧当紧的就这一半天, 我就在旁边等着。有的看还不到时候, 我就先回家, 到时候他们再来接我。有的上上下下地熬, 能熬两三天, 我就跟着熬, 深更半夜地等着。生罢了, 都要给咱烙个小鏊馍,冲个鸡蛋水, 不吃不中。没收过钱, 倒是收过不少东西,鸡蛋、馍、核桃、柿饼, 人家给啥要啥。生孩儿是喜事,不论贵贱得落个彩头, 不兴空手走。
孕肚子也不知摸了多少,越摸越知道。男女胎能摸出来, 好摸。大英怀鹏程时, 去市里医院检查了一遍,都说是闺女, 我一摸,说是小子。光辉说, 你别哄我。生下了,我叫他看, 你看, 小鸡娃在那里了。光辉兴得没眼。搁手一摸就知道,骨头不一样。小子们骨头顶手,闺女们骨头软。还有,闺女们差不多身儿都往右蜷,小子们都往左蜷,应了男左女右这个说处。病胎也能摸出来。隔壁庄有个妇女偷生, 怀到五个月时找了几家小医院去检查,都说是小子,欢喜得不得了。我一摸,说是个小子, 只是毛病大, 趁早不要,省得生下来大人小孩两重受罪。他们恼悻悻地又去市里省里的大医院检查,都说毛病大, 留不得。那时节计划生育最是紧, 他们当即拉到县里顶了个任务, 把胎流了。后来又怀上一胎, 还叫我摸,我一摸, 说这回还是小子, 是个好胎。落地一看,那就是个好胎。
方方面面, 可难说全。反正是只要求到他跟前,大事小情, 能不能办成, 都有个来回话。高低眼里都有人。家里也雇过恁些个长工,对谁也没有恶声歹气过。还给八路军送过信哩,也捐过不少东西。不吝钱,厚道。再是年馑不好, 咱村没饿死过人。但凡谁去他那儿借粮,他没有不给的。这还不算好?
嗯,是好。
他那架子也好。
有架子,也算好?
咋不算好。一个男人, 没有点儿架子, 那会中?
问她,都说娘娘庙灵, 咋个灵法。她说她怀那几个孩儿时都去娘娘庙许过愿,许罢了愿, 夜里准会梦见有小孩儿往身上爬。不是她一个,周边村妇女可多来拜过娘娘庙都会做这个梦, 也都如了愿。要是不信, 你也去拜拜, 看看灵不灵。
我笑。梦也能这么传染吗? 推想一下, 似乎也有道理: 既有成功之例在先, 自己也依着前例许了愿,心理上自然能得到安慰, 情绪上自然能得到舒缓, 强烈的意愿又深入渗透进了潜意识, 做同款梦的概率和怀孕成功的概率自然也就会高。
听说,老原——突然觉得不能对她这么称呼老原,那还是叫根儿吧——根儿的爷爷对你有大恩?
谁说的? 她笑问。虽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觉到皱纹铺展开来的笑意。
徐先儿。说他在娘娘庙前救了你的命,大冬天里,还下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