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送行宴(第1 / 1页)
他爷好积功德。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还没听过您说这事儿呢。您讲讲? 九奶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 今儿乏了,回头说。先去睡啦。
那天晚上, 我虽没喝几杯, 却也醉了。九奶说, 我黏着她, 抱着她,叫了她一晚上奶奶。后来才听说,老原醉得更厉害, 在那边屋里又说又唱又吐, 半夜还溜达到学校院里去敲孟胡子的门, 闹腾了一夜。第二天酒醒后便闷躺在床上,直到他弟弟来电话跟他商量他母亲过生日的事,他便说去海南一趟,随即下了山。而我只隐约记得整个晚上似乎都在做梦,一个又一个梦, 此消彼长, 来来往往, 醒来时努力打捞了一番, 却只打捞出一个。果然梦见的还是奶奶。
那就来一杯吧。
吃着喝着,就说起了村里的房子,孟胡子对研二研三指点道, 你们好好听着, 这都是学习。书本上的学习是学习, 实践中的学习更是学习。把七成家的房子说得尤其细。说七成看着敦厚,心事却稠。尤其是这说话,会突然跟你来这么一下, 没头没脑的, 还死难听。指着大英和赵先儿说, 他们都知道,就为了房子的事,我跟七成还打过一架。他家房子如今看着挺顺的吧? 那是整出来的顺。就像现在的女人化裸妆, 化了跟没化一样, 说是素颜妆。咱这整顺的房,那就叫自然顺。不过当时可是费了大劲。房子本来不都是四方周正的吗? 他家不知是咋回事, 可能是想把旁边那个斜角地也给占了, 整个院子就不周正, 前宽后窄。咋办? 总不能弄出个歪房, 也不能留个夹角, 宽宽窄窄的不像话,赵先儿你懂,这在风水上也是大忌讳,棺材屋嘛。他们还想在临街房开餐馆,得留个整铺面。我跟他说,得,咱先取正, 把左边的斜角做成个喇叭口的小胡同,容人出入,临街房恰好能四四方方周周正正地当餐馆。这么设计出来,生活生意两不耽误,挺完美的不是? 可我说了半天, 他就是不言语,猛然间问, 你啥意思? 说谁家不周正?谁家棺材屋? 我就知道他误会了, 赶快解释,他就噘骂上来,烧得我火大。谁还没个脾气? 就跟他打了一架。打就打呗,不打不成交。也没有狠打,不过脸上挂了点儿彩,鼻子出了点儿血。后来还是大英压着,叫他给我赔了个不是。你看, 他现在的房子就是按照我的思路给整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大英笑说, 当时我都没顾上问你, 你是不是跟香梅多说话了?孟胡子提高声音道, 哪敢! 一进村就听说了他好犯忌讳, 我都没正眼看过香梅, 香梅在旁边都没吭一声, 他还那样犯浑, 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 就又感叹起了香梅的不易。研二说,这七成是不是有点儿心理变态? 孟胡子说, 我觉得有点儿。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 就是内心戏特别丰富。某件事你根本想不到的,他都能思量上千百个回合,到了某个点儿上就跟你疯啦。我问赵先儿, 你懂风水,咋不去帮着说话。赵先儿说,外村还好去说,本村倒不好去说的。但凡有人叫咱去看房,基本就两种情况,一是房子已经大体妥当了, 找咱就是求个心安, 那咱一定会说好听话,最多指点儿小处改改。还没个这分寸? 已经成局的事,就不能多嘴多舌。就好比是人家说媳妇时找咱打问, 咱还能插个话, 如今人家孩子都哇哇叫了, 那媳妇再不妥当,咱也不能去拆毁人家这桩姻缘。房子也是这。要是房子还没盖起,那就不妨多说几句,咋说,说多少,也都要分人的,有人信咱, 是诚心问的, 咱就多说。有的是随意问的,咱也就敷衍过去。有人脾气恶心眼儿小, 咱就只管夸。他的运势他的命都由他,碍咱啥哩。
待他说起房子的风水便又是一套话, 把人听得云天雾地。说风水也是科学。比方为啥都说“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 因这几种树有甜味, 水分大,既引虫咬, 还好干裂,当梁做柱都容易坏。还有一说:“火道搭厨房,非死即亡。”火道就是正房和厢房之间的空地, 用途就是隔离,若是把火道搭成厨房,万一着了火,正房和厢房岂不是都没跑? 但凡能干出这事,也说明了这家人不懂基本规矩,迟早免不了倒霉败落。却又说,规矩自是规矩,说到底也是个活意思, 是会根据具体情况具体人千变万化的。要说盖房子后有靠好吧?可是泥石流下来就能把啥都给砸了。要说门前流水好吧, 可这水不见得就是你能用的。有的人,门前过山泉也能一头栽进去淹死。过去打仗没水喝,有人喝马尿活下来, 你能说那是好水? 可那时候能喝得着马尿的就是命好。同一个地方,凶煞再重,有人就能镇得下,就住得好好的。所以还有这么两头说法,一说地吉人,是地方能恩养人。再就是人吉地,大德行的人住在哪儿哪儿都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厚得过地的大德行人有几个? 人吉地的,掰着指头数也数不出几个。总之是,风水风水,有风有水, 风得通, 水得流。太通了,留不住。不流呢,是死局。既不能挡着,也不能太贪。所以咱家进门都会有个影壁,城里房子叫玄关, 用来遮挡一下, 婉转一下, 迂回一下, 是吧? 有直有曲,有藏有露, 有收有放, 全都是这个理。
扯着说着, 一瓶酒就见了底儿, 就再开一瓶。大英的脸黑里透红,喷着酒气就开始骂赵先儿,还是说赵顺儿盖房的事,连带她受了杨烩面的批,说我这老脸皮厚是厚, 那也是擎得高高的,轻易不能叫谁的手够得着的。这可好,为了赵家的房,叫镇领导敲打住了这一回。平日里要了多少强,这回就败了多少兴。孟胡子笑道,老姐, 你这脸可以了。杨镇长左手打右手揉的, 谁不知道这叫按摩? 我看这些天你这脸叫镇长按摩得更光鲜了哩。
自打学校放了暑假,村里就成了日日热闹。热闹的核便是孩子。孩子们又分成了两帮,一帮是游客们的孩子,孩子的假决定着父母的假,好像全世界的父母都是这样, 无论再忙, 都能趁着孩子放暑假抽出空带着他们出来玩。一帮则是本村的孩子。看来有了点儿知名度的村子让在外的父母们有了把孩子们送回来度假的兴致,在城里和镇上上学的孩子们回来了不少。但凡孟胡子在村,便会被孩子的父母们逮住说修房子敲瓷砖的事,有好几家说想要把瓷砖全敲掉,大刀阔斧地敲,敲得一干二净。孟胡子以一贯的口气悠悠道, 你家的砖你当家, 你想敲就敲, 不想敲就不敲。敲有敲的好,符合现在的大形势。不敲也有不敲的妙,花瓷砖也是咱村历史的一部分嘛。人便怨道, 你看你, 到底是叫敲不叫敲? 咋说这墙头草的话呀?说了等于没说。孟胡子笑道,说了就是说了,肯定不等于没说。就是叫你琢磨哩。
这些日子跟孟胡子见面都是一阵阵儿的。要么好几天都见不着,要么就是天天都能见。天天见的这几日, 便是他带着陌生面孔在村里转悠,问他忙啥,他说还能忙啥, 忙项目呗。带客来少不了吃饭, 他惯常去的就是鹏程家和老原家, 以我大致的估算, 这两家他分得匀匀的。都是客请他,菜点得便也豪爽。有一回喝得格外尽兴,便面有得色地叫住老原和我悄说, 估摸着马上就要续上新项目, 他的乡建事业会来个大发展。我说,宝水这项目还没结束吧,这还能一手托两家? 他说, 合同上又没写专人专时专用,咋不能一手托两家? 又不是结婚, 只能一夫一妻。又说,乡建这事成效特别慢,只要有点儿门路的,谁不是几个项目齐头并进? 岂止一手托两家呢。这儿待待, 那儿待待, 几家的钱一起挣, 哪个都不耽误。像他之前情有独钟地专拱着宝水, 那其实也是没办法。连最小的团队都养活不起, 混得半饥不饱的,只是不好意思诉苦罢了。
以后就好了。孟老师的春天来了。老原打趣。
承您吉言, 还真是来了。虽然迟些, 总算是终结了冬眠。有句歌儿咋唱的? 没有一朵花会错过春天。孟胡子笑得每根胡子都在抖。
新项目的事儿很快就落了地,在鹤城,也是这一脉南太行的山村,在予城的东北向, 离宝水有七八十里远。团队也组建了起来,招了两个男孩子, 一个研二, 一个研三,学的都是农村发展专业, 孟胡子带着他们,一副兵强马壮样, 背着他们还嘚瑟道,研究生都跟着咱了,咱也约等于是硕导。大英呛他, 全凭嘴, 说着捣。就都笑。问他打算在鹤城待多久,他说看情况,这边要是没啥要紧事,短得十天半个月, 长则月把的。眼下已经收拾妥当, 打算明天就走。
就都笑。大英却还朝着赵先儿不依不饶。赵先儿便又斟又敬,连连赔情。大英道, 光认错可不中, 还得叫你儿认个罚。赵先儿说, 我替他应承,你说咋罚就咋罚。大英说,那就给他个机会,叫他把娘娘庙前头的坡路修修,有的板不中了,得换。裂少的好好补补,裂多的就换板, 得是上好的青石板,再来点儿造型, 不能影响咱村的形象,咱们都是省美丽了, 只能往上走。赵先儿忙不迭点头说,中中中,能在娘娘庙前修修路,这也是积功德哩。这条路实在是也该修,都多少年了。
酒意惺忪中,我看着大英的脸, 憨厚、淳朴、直率这都适用,聪明、精细和狡黠也都能形容。这是一张多么复杂的脸啊。
六十来年了。短暂的沉默中, 突然响起九奶的声音。
众人都转脸看她,她在灯光阴影的暗处坐着,指了指老原:他爷修的。
又都看老原。老原的脸抽搐了两下。
这一走也算是久别。老原说,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咱们做东,给他简单摆桌送行宴, 等他回来了再给他接个风,也算是让人家面热心不寒。这事儿自然是不能隔过大英去,便去村委会和她商量,她说这送行接风的,都成了他的事儿。
我说叫他顶个名儿, 咱们热闹呗。不能让他说咱短了他的礼。大英说,叫他请客。要不是有咱们宝水给他政绩, 他能挣着新项目的钱? 我说, 不急在这一回。逮着机会再吃他的大户,饶不了他。就定了晚上聚聚。正说着话, 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是扑啦啦哗啦啦的声音,便出门去看,只见一个色彩斑斓的花尾巴活物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不动了,赵先儿正从槐树边路过, 哎呀哎呀地奔过来,捡起来,说是真该有口福,多少年没见过这了, 送上门的一道好菜呀。
原来是只山鸡,半下午阳光照到玻璃上反射强烈, 干扰了它的航线, 就这么送了命。大英说,这口福也不是你的口福,是孟胡子的口福。今晚送行, 正好加个菜。赵先儿笑说见者有份,也得算我一个。大英说,来尽管来,把你赵顺的茅台也拿来两瓶。便让我把鸡拎回去,让小金师傅拾掇出来。我让他拔毛小心些,他说放心吧,这毛都是艺术品,肉不主贵毛主贵,我懂。其实它肉也不好吃,还是炖汤好。
黄昏时分, 几个人先后来了。赵先儿拎着酒,虽不是茅台,酒瓶子上却有茅台字样, 是产自茅台镇。孟胡子说,都是一个镇上的酒, 和尚不亲帽儿亲, 也算。几个人先喝茶, 扯起这山鸡撞玻璃,孟胡子说, 所以修房盖屋是一件复杂事。尤其咱这山林浓密,装玻璃窗也得小心合计。我说,那你还给秀梅家的二楼设计恁大的落地玻璃窗? 孟胡子道,她家是北向嘛, 北向就没事。村委会不是南向嘛,南向反射光强, 但凡有朝南向的窗玻璃, 鸟被撞死的频率就高。咱村委会这玻璃窗还是老式的,小,所以这事不多见。要是装成大的,那可就难说。研二男生说,那不就能经常吃野鸡了? 研三男生说, 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就都笑。赵先儿说,你们小孩子家不懂, 偶尔一回没啥, 整天有活物碰死在屋前, 那可是晦气得很。
让九奶也入席,她却不肯。只愿意在一旁坐着看,那就由她。凉菜上桌, 都斟上了酒, 我照例喝水,孟胡子却不依,硬分了一杯酒给我,我看着满满这一杯子酒, 就愁着说我喝酒不行,孟胡子说喝酒不能开车,就得步行。就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