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后河集(第1 / 2页)
走出了一头细汗。歇脚时便找了个摊子吃了点儿东西,由我请客。摊子很大,有包子豆腐脑胡辣汤油条,也有米线烩面, 是早餐和午餐的综合体。也很便宜, 油条五毛一根, 她们每人吃了两根。米线三块一碗,二米粥和豆腐脑都是一块五一碗,她们每人都要了三样。豆腐脑配有白砂糖, 她们都狠加着糖, 说加糖不要钱。胖老板呵呵笑道,再放牙都甜掉啦。你们吃这些还不够我的糖钱呢。秀梅油嘴滑舌应对说,一直觉得你这老板大方,一说这话都不像你了。又对我说,青萍姐,今儿不好意思, 占你便宜了。我仿着她的口气说, 你一说这话也都不像你了。她们几个便大笑起来。赶着集的她们格外爱笑。
让我和周宁大开眼界的还有路边店里播放的歌,音质类似于凤凰传奇的低级版, 或软糯缠绵哀怨, 或铿锵奔放热烈。曲目我都是第一次听到,周宁说她也是第一次。配合着这些歌的就是劣质碟片,号称是热门流行金曲, 绝配宝马香车。从曲目的名字就可知风格:《小白脸子我恨你》《最坏不过狐狸精》《老公你最大》《老婆你辛苦啦》《丢了幸福的猪》《别哭了宝贝》《漂亮姑娘就要嫁人啦》《小三你好贱》《等哥有了钱》……虽是口水味十足, 却有一种朗朗上口的魔性,让人一听难忘。秀梅挑了几张碟片,说将来跳广场舞时用。小曹说了, 咱们村今年情况这么好, 到年底想搞个晚会呢, 人家大电视台叫春晚, 咱们叫村晚。她眼睛亮闪闪的。
挑碟时, 店里放的是一首《闯码头》:
哥哥要去闯码头,
中元节前,终于去赶了一趟后河集。原本只约了三梅,周宁听说后也想去, 便带上了她, 五个女人前二后三,挤得满满当当。集思广益地捋着该买的东西:叠元宝用的金银纸,过两天上坟烧送必备。花生瓜子爆米花,是待客的餐前零嘴。秀梅说这些零嘴原本是过年过节才上桌的,现在也成了家常用品。要是有价钱划算又耐得住放的菜那也得多买些,莲藕芹菜都是。咱们联合起来要得多,也好杀老板的价。正盘算着, 秀梅忽然叫停车。前头是仨老太太,秀梅喊她们上车。问她认识? 她说不认识。肯定是边坊村的人, 捎她们几步呗,她们行路怪难的。我说坐不下,雪梅说挤挤就中,都不胖。秀梅说咱们五个再加上仨就是八,一路发发发。周宁说, 她们都那么老了,要是万一有个啥事,可是摆不脱的责任。不怕讹咱们?秀梅道, 不怕。我打包票, 不会有啥事。这是风俗, 俺们在路上都搭过别人的车。不像恁城里, 路上人跌了都不敢扶。我和周宁面面相觑,只好尬笑。
秀梅让周宁和香梅挤在副驾驶上, 便喊三个老太太上车。老太太们还不肯上。有两个都挎着篮子, 一个篮子里卧着三只鸡,一个篮子里是半篮子鸡蛋。她们说怕车打哆嗦——原来她们把车颠簸叫打哆嗦——吓坏了鸡,蹾烂了鸡蛋。秀梅连声说没事,咱们一起放腿上搂着。好一番劝让,她们才上了车。
一路闲话。她们是小北坡村的。一个七十八,一个七十六,一个六十八,精神都很好。篮子里三只鸡的是六十八这个, 说是要去集上把鸡卖掉, 七十六的是要去看看假牙, 七十八的说去寿衣店定一下寿衣样式。这事隆重,我们便都沉默,她们却说得热闹。说上四下三七件呢, 衣裤袍, 鞋袜帽, 可得好好挑挑选选, 凑合了一辈子,到了头儿还不得敞开花一回。
进了后河村,人渐渐稠密起来。找地方停好了车, 把老太太们一一请下去, 周宁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对秀梅说,不认人家就叫人家上车,多叫人担心。你凭啥打包票呢? 秀梅笑道,凭她们面相呀。都可善。你看那个六十八的老太太, 她的嘴角往上翘得多好, 依赵先儿的说法, 跟我一样是自来喜。连她篮子里的鸡面相都可善呢。就都笑起来。
四处看去, 全是人。越往街里走越喧闹,这喧闹来自于卖主们的吆喝叫卖, 来自于买主卖主间高门大嗓的议价和争执, 也来自鸡鸭鹅们的各种叫唤。原生态,绿色有机,没打药的,自家种的,这些都是卖主们挂在嘴边的话。有的摊子卖的是定价货,统统都是两块、五块或十块。在一个十元摊前我瞅了一眼,东西看着颇像模像样: 巴掌大的玩具电风扇, 塑料拖鞋, 一打袜子,不锈钢盆碗,整提的卫生纸,三个一套的花盆统统十块。小喇叭里无限重复着售卖口号:十块钱, 不算贵,放在家里真实惠。十块钱,不算钱, 走走转转就花完。十块十块, 统统十块! 带走称心如意, 带走大吉大利!
穿行在喧闹中,秀梅她们不时应对着兜售和搭讪,有人问她们是哪个村的,秀梅朗声道,宝水的!听到的就都笑说, 现在宝水出头露尖的, 村里人说话底气都不一样。有个女老板说,哎呀, 听说你们村有个啥青梅, 在网上可火色。秀梅道,就是可火色了。看她一副跃跃欲试想自报家门的样子,我连忙拉着她离开。她挺不甘心地念叨, 咋都没认出咱们来。雪梅说,拍时美颜恁严重,现在咱们这样儿跟那比, 就是两般人,叫人家往哪儿认去。
东西是真便宜, 便宜得让我窃以为毫无搞价的必要。大烧饼五块钱六个,糯米包着红豆沙做的饼, 他们叫粉子馍的, 也是这个价。臭豆腐一块五一大片。黄心菜和莲菜都是一斤两块五,有一个女买家买了一大袋子莲菜,三十五斤, 卖主给算的是一斤两块。秀梅先让老板削了一块生的,自己尝了尝, 也叫我尝了尝,口感嫩脆鲜甜, 几个人就各挑了几根, 也要老板算两块一斤, 老板拒道, 方才人家是进礼用的——因红白事、盖新房、办寿宴之类的采买, 此地就叫进礼——你们要得少, 不能按那个价。秀梅说,多也是你的菜,少也是你的菜,凭啥给她便宜给我贵, 她多只眼睛多个鼻子?老板说,都这么小斤小两地卖,我多少琐碎功夫搭进去,也挣不了啥钱。秀梅说, 我劝你好好待俺们, 俺们宝水如今客多, 那生意用度恐怕得是见天进礼,咱们这相识下了,咋就不能成你的大主顾?你这是啥眼看人低? 老板指着香梅和雪梅对秀梅说,就你嘴利,跟人家一样文文气气的不好?话少笑甜, 人人待见。罢了罢了,看人家面子,我跟你做这单生意。就都笑。秀梅边挑边说, 老板你这莲菜孔里有泥巴, 不干净呀。老板哭丧着脸说, 这还不干净? 我用水枪一根根洗的,你们知道水枪多有劲儿? 秀梅举着一根莲菜说, 你看看有没有泥?黑不黑? 跟有的人心眼儿一样黑呢。老板被气得切齿道, 卖给你我还有罪了哩。算账时秀梅又是掐三砍四抹零头, 见老板不肯, 我便劝说, 你快依了她吧, 要不然她们在这里不走, 你还得搭琐碎功夫。老板说, 你跟她们不是一伙儿的吧?听口音也不像。秀梅颇有点儿自豪地说, 人家是象城的! 老板撇着嘴说,哎哟, 看你能的, 好像你是象城的一样。
终于买完了莲菜, 走在她们后面——是的,她们。这个老板说中了要害,在潜意识里,我还是把自己跟她们划开了。终究不是一伙儿的,我跟她们。怎么可能一伙儿呢?回头再看周宁,更不是。
赶这集着实长见识。比衬着她们的丰富经验,我和周宁像两个白痴。我从不知道集上的东西是这么细分的, 单是鸡就分三样: 肉鸡一斤十五, 老母鸡一斤二十, 土公鸡一斤二十五。鸡胗, 鸡翅,鸭胗,鸭掌, 腌过的狗肉, 应有尽有。明明是同一种东西,价格高低却能差一半,因新陈大小有别。多是小的贵,如菠菜香菜香菇。有的是大的贵,如瓜子, 既大且新的瓜子能卖到四块, 小且陈的就只有两块。秀梅说,咱们就挑新的小的,取个中间价。客们大小不嫌, 却挑新陈。嘴刁的人,一吃就能吃出来。新货有清香,陈货有朽味。鼻子尖的,远远闻都能闻出来。
不时会碰上摆摊子的熟人, 她们便热烈地大声地打着招呼, 摊主们问她们还要不要鸡蛋? 还要不要姜? 要不要蒜? 要不要花椒大料干辣椒?她们一边回着话一边在人流中挤挤擦擦挑挑买买, 很快, 每个人手里都拎了一堆塑料袋。又碰见了卡车装的红薯粉条,秀梅搞了一会儿价, 说很划算,咱都来点儿吧。雪梅犹豫着, 悄悄问我的意思, 我说我不要。老原反复交代,这些干菜要从正规渠道买,用着放心。她说,那我随你。香梅禁不住秀梅撺掇, 也跟着买了一大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