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桌面下的理(第1 / 1页)
当公墓不中?桃园村那边的凤凰岭不就开发成了公墓?听说生意可好。大英问。杨镇长说这不该叫生意, 该叫死意。就都笑。大英问, 桃园村那公墓当初是咋批下的?杨镇长说,那是先开车后领证。公墓是好批哩?麻缠得很。就因为麻缠,原本不叫弄, 老百姓不愿意, 就绕开明路修暗渠, 私下里交易买卖,成天想法儿挣这份钱。村里假装看不见,乡里也难去细管,管也不好管。民不告官不究嘛。后来看参与的家户多了,不得不管,乡里才帮着村里费了可大劲儿弄成了这事, 心说好歹也算是个集体经济项目,桃园村委会也给各家各户分了钱, 谁知道接二连三出事。又问大英, 桃园村那边的事儿你没听说? 大英说,听了一星星儿,都传自打立了公墓村里就有了古怪。杨镇长道, 自打去年开始, 村里就有两家男人得了癌症, 一个肺癌,一个肝癌。熬了不几天就死了。有人说夜里出门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有人说路过空院子听见过哭声,人心惶惶。村人就又开始闹,要求村委会把公墓迁走, 说保平安最要紧,不能啥钱都挣。村里说得听乡里的,村民们就开始往乡里跑,这期间又有人开三轮车翻沟里摔死了。也学会了找记者,到处给媒体打电话, 你说这阵势是好顶的? 顶不住。唉,这段时间,记者跟蜜蜂采花似的,嗡嗡嗡的。小王主任罕见地接话道,镇办公室电话一天响个不停, 谁都不敢接,全都假装进村。众人看着杨镇长, 又都笑。
那咋办? 就迁走? 往哪儿迁? 我问。杨镇长道, 你问我, 我问谁。牵涉着方方面面, 哪是恁容易的事。管他哩,走一步是一步,走不动再坐地哭。唉,昨儿还听老别说, 他姐姐婆家村子在县城边儿上, 县城也在不停地开发房地产, 村里的地叫占得厉害,墓地也一直在迁, 十年里迁了三回。都说入土为安,就这动得勤, 哪里还能说安。前些时他姐姐有个堂嫂得乳腺癌死了,家族里就商议说干脆在山里买块墓地吧, 就挑在了凤凰岭,两分地,大概也就是一百来个平方,花了五六万,这价钱不说便宜吧, 反正跟商品房比还真不贵。老别还说气话,说干脆咱们也在凤凰岭买一块算了,等到累死了就埋在这。
突然想起了地家坟, 也迁了两次。若是下次再迁, 可往哪儿去呢? 要不要也在山里买块墓地? 或许还真能图个一劳永逸。到时甚或如老原所说把豫新也迁过来? 在地底下也热和些。
九奶早早就躺下了。我上床时以为她睡了,却突然听她悠悠道,老豆腐落地时是正该吃晌午饭, 男子难得正当午。大星是立生,坐生娘娘站生官。打小看都是好命,都是漆巴巴的好孩儿。唉。
塌方的路段一修好,杨镇长就进了村, 说过几天有市领导要来,需得迎检,迎检前的必要事是做好预检。他来时已经半下午, 仍是小王主任开车,把车停到了村委会, 大英陪着把村子都走了一遍,完毕来到老原家喝茶小坐, 叙了一会儿话便已是晚饭时分,老原留他吃饭, 说好些天没见了,喝上两杯。他推辞了一番, 说那就喝两杯, 攒了一堆烦忧, 借你的好酒消消块垒。又点着要两道辣菜,说辣酒辣菜辣个痛快, 以毒攻毒一下。大英笑道, 又是谁叫你作难了? 听说别书记前些时去了党校学习, 那不是要提拔了? 他提拔走了不得你接?等你当了书记就好啦。杨镇长斜她一眼道,少来挑拨离间。你这一撇一捺地还怪会瞎想。我跟老别如今是难兄难弟,都在油锅里煎哩。
一时间酒菜上桌,边吃喝边说话。他笑道, 算起来这一年往宝水跑得可不少, 也在宝水吃喝了好几回, 是咱村如今要牵挂的事多, 也是咱村稳当, 饭菜能叫人安实进肚。方才来宝水之前先去了两处,一个北山村,一个南岭村, 一处比一处烂难。不比不知道,还是咱宝水好。
便一桩一桩地叙起来。先说北山村,这五六年间换了三任书记,没一个省心的。话说回来, 要是省心也换不了恁勤。这三任的不省心还换着花样。第一任是太笨,人是好人, 就是没能力。给他一根棍,横着给他就横着拿, 竖一下就得问问你,那能中? 二任三任的不省心则是能过了头。二任叫大星,原来开着个石料厂。对,就是北山那个石料厂,那是他开的。人家又不是正经公务员,开个这也没啥, 都开了多少年了,有点儿偷税漏税之类的小事也都正常, 要命的是叫他关停。两年前我刚上任镇长就赶上了上头关停石料厂, 乡里的石料厂不止一家,最难办的就是大星这。为啥, 就因为他太能,太厉害, 手段多。其他的石料厂都看他的动静,如果说这一片的石料厂是个武林联盟, 他就是当仁不让的盟主。自打开始叫关停, 你看他闹腾的吧,往市里跑, 往省里跑, 往北京跑,一出接一出上访告状,恨不得把乡政府给先关停。他这是犯了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老觉得这事是在走形式,扛扛能过得去, 没弄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凭你啥人, 你能强过大势? 国家叫绿水青山, 你这跟绿水青山不合,那你就是弄不下去。更何况县里市里都倡导在咱们这山里搞旅游。大势小势都随不了他的势。他就是叫自己的利益蒙了眼,看不清个这,一门心思负隅顽抗。我想尽了办法跟他磨, 都不管用。到后来还是撕破了脸,我唱黑脸, 老别唱红脸,打配合嘛, 脸对脸干了一架, 派出所都出动了, 把他几个手下拘留了几天。他那本事大到啥程度, 我去县里汇报, 刚出县委大门, 他电话就打了来,说你方才说啥我可都知道, 你可护好你的牙。说实话, 也有点儿怵。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咱在体制内,就是穿鞋的。可再怵也不能露到面儿上, 也得硬撑着。我跟他说,我牙口可卓哩, 能用到老。
他下台时倒是没费多大劲儿。主要是他自己种下的祸根开花结果了。他有个小三儿----这种人一般外头都有女人,这是人家的标配,要不然撑不起江湖名号。小三儿不安分,一直吵着嚷着要扶正, 他或许是为了安抚小三儿, 就答应了离婚,这可惹恼了正宫。枕边人想要治你,那还不是稳准狠?村主任老白早就跟他面和心不和,也攒下他不少黑料,这两方怪默契, 差不多一起出手,天时地利人和,一举把他拿下, 拘了半年。其他几个石料厂一看打头旗的撤了火, 也都尿了, 关停石料厂这事才算画上了个大句号。大星一出来就到镇上找我,说要华丽转身——看我笑,就道, 咋啦, 你笑啥, 人家就不知道华丽转身啦, 就配不起这么个俊词儿啦? 咋说人家也当过一方诸侯呢。他瞅准了云下村的一块荒地,想要包下来搞个采摘园, 我就出头去说合,给他办成了。这会儿关系当然就又好了。撕破脸怕啥,脸皮又不是不能再生。人家给咱们拉套恁多年, 咱镇上肯定要在这事儿上给人家出点儿力,再说人家也不是不给钱, 程序也都是按正规走。乡镇干工作离不开这些人,不能说人家不干了咱就变脸掉屁股。人情不是那么回事儿。多少家村干部心里都有一本账,要是寒了那些人的心, 以后谁还提劲儿给你干?
地一包给他,他就交给了他闺女去办手续经营。他闺女就嫁在云下村, 他这原本就是为了闺女。我安置说,你可以搞采摘园, 但是不能盖房。后来听说他闺女动了砖瓦,就又安置说,即便是盖房也只能盖临时建筑, 别搞长期的。她哪能恁听话,立马就盖起房做了餐饮,叫啥“君来农家乐”。不过话说回来,咱该说的说到, 地包出去了, 人家心思也到那儿了, 谁还能管恁细。地是四荒地——荒山荒沟荒丘荒滩,这些地不是啥基本农田,不触碰红线, 一般不会闹出多大事。
后来老白上台了一肩挑,就是现在这一任书记。俩人经过一场波折有了些过节,这也免不了。不过也都是存在心里, 碰见了还能打个招呼, 裱糊着一层薄面儿, 没有破相。前些时县里不是搞了村级账目审计? 就搅乱了一池水。老白把过去的这些合同协议拿了出来,按说这也是大势, 是县里的统一行动,跟个人恩怨没啥关系。可个人恩怨就是这,一旦有就很难清除,再跟公事混在一堆,你瞅我的毛病, 我也瞅你的毛病, 越瞅毛病越多。叫大星这边看来, 老白就是在查他的脚后跟, 他肯定没少在家抱怨,叫他闺女听着上了心。这闺女是大老婆生的,头一胎, 长房长女,大星那条件在村里肯定是第一等,这闺女就是娇惯着养大的,咋说也是个村公主级别的吧, 说话做事就任性, 按咱土话说是个“不足成”,她是个晚辈, 当她面儿我和老别也能骂她是个傻闺女, 其实还是挺亲的。
她跟她妈的立场不一样,她爸下台后, 她就开始针对老白,一直想给她爹出口恶气,查账这事她就更觉得是老白在给她爹挖坑,必须报复。她就告老白的儿子倒卖白矸。白矸嘛, 咱这原来产煤,白矸也多,虽然跟煤没法子比,可搁不住它便宜,也有它的用场, 所以经常有人倒卖, 也能挣点儿。老白家没有大星精能, 只能捞这小钱。咱们这儿自打发展旅游,也不叫再挖卖白矸,这事确实也是不合规矩。这闺女先给老别打电话告状,老别能咋说? 只能劝,说不要闹啦, 你这房也是个把柄, 是个明病,人家就不能告你? 我这也是向你。你举报他,最多罚他两三千, 他这边一下劲儿,就能拆你的房,哪边轻哪边重? 你好好思想一番, 会通一下这个理。咱两相无事这不中? 非得两败俱伤?
这闺女本来就觉得老别跟老白穿了一条裤子,听这么一说就觉得更是。就炸了, 说我这房可是有手续,他那白矸有啥手续? 你不主持正义还来威胁我? 你要不管,我就捅给记者。老别不能服软呀, 说捅就捅呗, 你以为我怕记者? 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没承想这闺女给录了音,算是又多了根勒他脖子的绳,这两天都在拿着这跟老别搅缠,说要不按她的意思办, 她就把录音捅给记者。我这方才去北山,就是叫大星去说说他闺女。大星到底没松口, 说他拿闺女也没奈何。我估计这事八成是要上个网,叫老别落个恶名。
那你说老别到底怕不怕记者?大英突然问。便都大笑。杨镇长拍了拍大英的肩道,老姐, 你真可爱呀。记者,无冕之王,那该多厉害。跟记者对阵谁能赢? 人家说的都是能上桌面的话, 人家的理都是桌面上的理,穿靴戴帽, 大路行走。咱们这桌面下的理也只能是在背街偏巷里遛遛逛逛,这两方就不能碰见。真碰见了,咱能说啥? 咱还能说啥? 又转头问我, 青萍, 你是报社出身, 是不是个这?我只是笑。他突然又恍悟道,咦, 这事托请托请你是不是也中? 我连忙起身道,咱这退休人员还能在哪个席面的盘碟里,还是去厨房催催菜吧。就又都笑。
催菜回来, 听他正在说南岭的事。南岭村的村支书人称老豆腐,得这个外号是因为人小时候长得白胖,还善学叫卖的吆喝,尤其学卖豆腐学得像。但凡有豆腐车来村,他就跟着跑。卖豆腐吆喝也很有讲究, 你看影视剧里老是喊“卖豆腐”, 喊得全全的, 你就知道编剧没有生活。一嗓子喊出来, 谁不知道你是在卖东西? 所以“卖”字是省略的,豆腐这俩字也有轻重,豆字又高又亮, 腐字是随出来的,轻飘飘的,是个尾音。这么吆喝, 既省力气又有效果还好听。这老豆腐学得跟人家卖家一模一样,他自己也得意,就时不时到街上吆喝一声,村里人就出门来,一看是他就笑骂。小时候是小豆腐, 现在成了老豆腐。这几天这老豆腐可把我噎着了。有个老板想承包他村的一片荒山, 协议得叫镇上审, 老豆腐拿过来,我看了看,价钱还不错,再一看年限,居然是永久租给人家,这不是胡闹?说到天边儿也不中。老豆腐是去年刚上任的支书,我想着他是没经验,不懂,就苦口婆心地跟他讲明了利害关系, 叫他拿回去改。前几天, 他没出面,叫村主任和会计俩来装呆卖傻, 说不会改,叫我改。我一看, 原封不动,还是“永久”, 就撕巴撕巴扔到了地上,我说你们这哪里是租, 分明就是卖。香港当初被占领了一百多年咱国家还能收回来呢, 你这地就敢永久租给人家? 好歹也是个高中生,不会改? 真不会? 这就看出那老豆腐原来是个油豆腐,奸猾得很,我咋想着这里头肯定有好处。今天就拐到了南岭一趟,走问了一圈才知道,原来是想卖给开发商当公墓用。